田埂之上那场“官医之争”,虽以李青禾亮出劝农腰牌、直言“救人性命便是王法”而暂告平息,孙医官铩羽而去,未敢强行取缔那巡田的药箱。然而,此事的影响却并未止于东塘的田亩之间。孙医官返回州府后,心中憋闷,终究是将此事作为“乡野妇人僭越行医,扰乱医药法度”的典型案例,具文上报了州府,言辞间虽不敢直接指责持有御赐腰牌的李青禾,却极力强调此风若长,必致医药管理失控,祸患无穷。
此事摆上了江南道观察使与州府官员的案头,顿时成了一个棘手的难题。一方面,李青禾“劝农女史”的身份特殊,有直奏之权,且其在推广农桑、安置流民、救荒活人等方面的功绩有目共睹,深得民心,更隐隐有圣眷在身;另一方面,孙医官所陈也并非全无道理,朝廷确有成文的医药管理制度,放任无籍者行医,从法理上而言确有隐患。支持者与反对者在州府之内争论不休,难以决断。
观察使沉吟再三,觉得此事已非州府所能裁定,且牵涉到“劝农”与“医政”两条线的交叉,更关乎李青禾这位特殊人物。最终,他决定将此事原委,连同双方观点,以及东塘等地“药箱巡田”的实际效果与民间反响,一并整理成详实奏报,以六百里加急,直呈御前,伏请圣裁。奏报中,他客观陈述了“女农行医”的由来、成效与争议,并斗胆提出了“可否于特定农垦之地,权宜准许熟知草药之农妇,行应急救治之便”的请示。
州府奏请“女农行医”。
奏报送入京师,沉寂数日。紫宸殿内,皇帝阅罢这份来自江南的独特奏章,目光在那“药箱巡田”、“半农半医”、“活人性命”等字眼上停留许久。他想起那几方染血入宫的泥土,想起那金穗欺霜的御稻,想起那本被官印刊行却抹去姓名的《救荒食单》,更想起李青禾那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僭越却总能力挽狂澜、惠泽黎庶的作为。
他并未立刻召集群臣商议,而是独自沉思。他想起了太祖皇帝马上得天下时,亦曾倚重军中土医,救命无数;想起了边疆戍卒,常以当地草药自救;更想起了“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古训。法度固然重要,然法度之设,终是为活人、安民。当僵化的法度与迫切的民生相冲突时,孰轻孰重?
数日后,一道由皇帝亲自朱笔批示的奏章,被发还江南。
那朱批仅有寥寥数字,既未长篇大论阐述法理,也未明确修改律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鲜红的御笔在州府奏请的那一行字旁,批曰:
“田亩之间,活命为要。”
帝朱批:“田亩之间,活命为要。”
七个字,重若千钧!
“田亩之间”,划定了范围,明确了此举乃是在特定农耕环境下;“活命为要”,则点出了最高准则,在生死存亡面前,一切次要的规矩皆可权宜变通!这并非推翻现有医政,而是开了一个极具针对性的特例——默认了在类似东塘这等偏远农垦之地,由熟悉草药的农妇进行应急救治的合理性与必要性。
这道朱批抵达江南,观察使与州府官员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更是恍然大悟,领会了圣意所在。皇帝这是以“活命”为最高法度,为李青禾所推动的“女农行医”之事,给予了最有力的背书!
州府立刻行文各州县,转达御批精神,言明在严格遵守不耽误重病延医、不滥用药物、不以医牟利等前提之下,允许各地根据实际情况,鼓励和规范熟知草药的农妇,在田间地头行使应急救治之责。同时,州府亦拨下专款,命州医学官牵头,编撰一部适合农妇学习的《乡野应急草药图鉴》,并组织医官定期下乡,对这些“半农半医”的妇人进行简单培训和指导,既给予认可,又加以规范引导。
开女医先河。
御批特例的消息传回东塘,工坊内外一片欢腾。那些曾经因官医斥责而心怀忐忑的妇人们,此刻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她们手中的藤药箱,不再是“僭越”的象征,而是得到了默许甚至鼓励的“活命之器”。钱周氏捧着那本新颁发的、盖着州府大印的《乡野应急草药图鉴》草案,双手微微颤抖,眼中闪着泪光。
李青禾站在人群之外,听着那洋溢的喜悦,深陷的眼窝里平静无波。她望向远方连绵的田亩,嘶哑的声音低不可闻:“路,还长。”
这御批特例,并非终点,而是一个崭新的起点。它如同在坚硬的制度冰层上,凿开了一道缝隙,让一丝属于底层生机与女性力量的微光,得以透入。
塘埂方向。 圣旨的余威, 仿佛仍在天际回荡。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西山之巅, 俯瞰着脚下那片因“特例”而更显生机的土地。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承载了朱批重量与万民生机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御——……” 声音顿了顿, 似在品味那跨越千山万水而来的皇权决断。 “…——批——…” “…——特——…”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僵局被打破、新路被开辟的深沉预见, 向下一点。 “…——例——…”
“御批特例——!!!”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高天流云与苍茫山色。 山下, 新的药草课程在夜校中开启, 妇人们的声音比以往更加响亮、自信。 那一道朱批—— ……如——……同——……一——……道——……赦——……令——……,——……不——……仅——……解——……放——……了——……田——……间——……的——……药——……箱——……,——……更——……解——……放——……了——……无——……数——……被——……束——……缚——……已——……久——……的——……、——……属——……于——……女——……性——……的——……力——……量——……与——……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