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批特例”如同春风化雨,彻底消弭了“官医之争”带来的最后一丝阴霾。东塘乃至周边村落的妇人们,学习草药、携带药箱下田,不再需要任何遮掩,甚至得到了官府的有限度认可与指导。那本州府下发的《乡野应急草药图鉴》草案,被夜校的灯火映照得滚瓜烂熟。然而,李青禾深知,乡野间妇人最大的疾苦与危险,往往并非来自田埂间的意外,而是那一道生死攸关的“产蓐之关”。
稳婆接生,自古有之,然技艺良莠不齐,多凭经验,遇上难产、血崩等险情,往往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妇人生产,便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此乃乡间共识。
这一日,黄昏时分,流民新邨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与慌乱的人声。周娘子气喘吁吁地跑进工坊,脸色发白:“娘子!不好了!新邨那边张二家的媳妇难产,从昨儿夜里折腾到现在,孩子下不来,人已经快没气力了,血流了不少……请的稳婆王姥姥也没了法子,说是……说是怕是不中用了!”
李青禾闻言,深陷的眼窝骤然一缩。她立刻放下手中正在筛选的薯种,嘶哑道:“取我针囊来。”
“针囊?”周娘子一愣。她知道李青禾教草药,却从未见过她用针。
李青禾未多解释,快步走向自己居室,从一个锁着的旧木匣中,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颜色深暗的皮质囊袋,里面整齐插着数根长短不一、闪着幽光的银针。这是她早年随父行医时,父亲压箱底的物件,曾严厉告诫她,此术精深,非到万不得已、且有一定把握时,不可轻用,尤其忌讳用于妇人产蓐,恐犯禁忌,引来非议。多年来,她谨守父训,即便教授草药,也从未触及针灸,更遑论踏入被视为绝对禁忌的产房。
但此刻,听着远处传来的绝望哭喊,她脑海中浮现的是父亲另一句话:“医者之道,存乎一心,活人性命,有时需破心中之禁。”
她将针囊揣入怀中,对周娘子道:“带路。”
当李青禾踏入那张二家低矮、弥漫着血腥气的产房时,里面的景象令人心头发紧。产妇躺在土炕上,面色如纸,气若游丝,身下的旧褥已被暗红色的血液浸透大半。负责接生的稳婆王姥姥,一个干瘦的老妇,正搓着手,满脸焦急与无奈,对着哭瘫在地的张家老妪连连摇头:“不行了,老婆子也没法子了,宫口不开,血又止不住,这是鬼缠身了,准备后事吧……”
“让开。”李青禾嘶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王姥姥和张家老妪愕然回头,见是李青禾,更是惊讶。王姥姥认得她,知晓她是劝农女史,却万没想到她会闯入产房。“李……李娘子?您怎么来了?这产房污秽,您快出去,莫要冲撞了……”
李青禾未理会她,径直走到炕边,俯身查看产妇情况。她掀开被子一角,手指搭上产妇冰冷湿滑的手腕,感受那微弱欲绝的脉息,又仔细查看了出血情况与产妇腹部形态。
“并非鬼缠身,是胎位略有偏斜,加之产妇力竭,宫缩无力,致血崩不止。”李青禾快速做出判断,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她深知,此刻犹豫,便是两条性命。
在王姥姥和张家老妪惊骇的目光中,李青禾取出了那个皮质的针囊。银针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烁着寒芒。
“你……你要做什么?”王姥姥声音发颤,“这……这银针怎能往产妇身上扎?使不得!使不得啊!这是要遭天谴的!”
“闭嘴!”李青禾厉声喝道,目光如电扫过王姥姥,那目光中的决绝与威严,竟将老稳婆震慑得连连后退,不敢再言。
李青禾凝神静气,回忆着父亲曾口传心授的、用于急救止血、激发元气的针法。她选取了两根细长的银针,在油灯火苗上迅速燎过,然后,极其精准地,分别刺入了产妇足部的“隐白”穴与小腿处的“三阴交”穴,轻轻捻动。
为难产妇施针止血。
银针入体,起初并无动静。产房内死寂一片,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啜泣。王姥姥瞪大了眼睛,张家老妪更是捂住了嘴。
不过片刻,奇迹发生了!那原本泪泪流淌的鲜血,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渐渐止住!与此同时,炕上已然昏迷的产妇,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一直紧绷的腹部,似乎也微微松动了一下!
“血……血止住了!”王姥姥难以置信地低呼,扑到炕边仔细查看。
李青禾并未停手,她又取一针,刺入产妇手部的“合谷”穴,以特殊手法行针,激发其最后的气力。随着她的捻动,产妇的呼吸似乎变得有力了一些,苍白的嘴唇也微微翕动。
“快,”李青禾头也不回地对惊呆的王姥姥喝道,“趁现在,帮她正位,助产!”
王姥姥如梦初醒,此刻她对李青禾已是奉若神明,再无半点质疑,连忙上前,凭借多年的接生经验,手法熟练地帮助产妇调整胎位,按摩腹部,引导用力。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婴儿啼哭,终于划破了产房内凝滞的空气!
“生了!生了!是个带把的小子!”王姥姥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双手颤抖地托着那个浑身沾满胎脂、却健康啼哭的男婴。
张家老妪扑到炕边,看着呼吸已然平稳、沉沉睡去的儿媳,又看看那新生的孙儿,老泪纵横,对着李青禾就要磕头。
李青禾疲惫地摆了摆手,收起银针,默默走出产房。外面等待的周娘子等人立刻围了上来,得知母子平安,皆是欢喜赞叹。
王姥姥处理好后续,也跟着走了出来。她看着站在院中、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瘦削的李青禾,脸上再无平日的倨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敬畏、感激与渴望的复杂神情。她走到李青禾面前,未曾言语,竟是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李娘子!不,李师父!”王姥姥声音哽咽,“老婆子我接生三十年,自认见过风浪,今日才知自己是井底之蛙!您这手艺,神乎其技,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啊!”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求师父收下老婆子!教我这针灸止血、激发力气的法子!这手艺,比俺们这些只知道硬拽蛮拉的接生婆,体面多了!能救多少娘儿俩的命啊!”
稳婆拜师:“这手艺比接生婆体面!”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映着老稳婆虔诚而渴望的脸。她未曾立刻答应,只是嘶哑道:“此法不易,需识穴位,明医理,更需胆大心细。你若有心,可先随我辨识草药,通晓人体经络,再论其他。”
王姥姥闻言,更是连连叩首:“俺学!俺一定用心学!”
自此,李青禾那间小小的居室与后院药圃,又多了一位年纪最大的“学生”。而“银针破产蓐之禁,救母子于危亡”的事迹,也随着王姥姥的口,悄然在更隐秘的范围内流传开来,为那“女医萌芽”,注入了更为惊世骇俗却又实实在在的力量。
塘埂方向。 新月如钩, 清辉洒向静谧的村落。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新邨之外。 浑浊的目光…… 仿佛能穿透屋瓦, 看到那间刚刚经历生死轮回的产房, 与那个在暮色中收下老稳婆为徒的枯槁身影。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混合了血腥气与新生啼哭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产——……” 声音顿了顿, 似在感受那禁忌被打破时的沉重与释然。 “…——蓐——…” “…——破——…”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生命通道最危险关隘发起挑战的深沉决绝, 向下一点。 “…——禁——…”
“产蓐破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