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夜,深沉而黏稠。雾气比白日更浓,将稀疏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如同溺水者眼中最后的光景。林薇躺在冰冷的床上,辗转反侧。白天的紧张、算计、以及那份深埋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思念,在夜晚被无限放大。
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沈惊鸿浑身是血倒在火海中的画面,或者是他苍白着脸,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艰难求生的幻象。枕头下,压着那封她写给莎拉的草稿和赵干事留下的只言片语,像两块烙铁,灼烧着她的神经。
就在她意识模糊,即将被疲惫拖入浅眠的边缘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嗒嗒……嗒……”声,仿佛直接敲击在她的鼓膜上,将她猛地惊醒!
她倏地坐起身,心脏狂跳,在寂静的夜里听来如同擂鼓。
是幻觉吗?还是……
那声音又响了几下,规律,短促,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不是现实中存在的声音,更像是……更像是直接回响在她脑海里的电码声!
她屏住呼吸,努力捕捉那转瞬即逝的讯号。嗒嗒——嗒——嗒嗒嗒…… 简单的重复,像是某种确认信号。
是惊鸿!一定是他!
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和酸楚瞬间淹没了她。她不懂电码,但这直觉如此强烈,仿佛是他跨越了千山万水,将这份意念直接传递到了她的心底。他还活着!他在试图联系她!
她赤着脚跳下床,冲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冰冷的、带着湿气的夜风灌了进来,吹散了她周身燥热的不安。她仰起头,望向南方那被浓雾彻底封锁的天空,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屏障,看到江南的星月,看到他所在的方向。
泪水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苦涩,而是希望的重生。
“惊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没事的……”她低声呢喃,声音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这一夜,林薇再无睡意。她坐在窗边,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脑海中那短暂的电波声,成了照亮她黑暗世界唯一的光。
第二天一早,林薇的眼圈是青黑的,但精神却异乎寻常地振奋。那脑海中的电波声并非她的臆想,而是一个确凿的信号——沈惊鸿还活着,并且至少恢复了部分行动和通讯能力!
她必须行动,必须回应!
但如何回应?她无法发电报,甚至不确定沈惊鸿的具体位置和联系方式。赵干事那边透露的“红十字会通道”是目前唯一看似可行的途径,但风险极高。
她需要更谨慎,也需要更有力的“筹码”。
“翠儿,”林薇将翠儿叫到身边,声音低沉而清晰,“今天你去一趟城南的济世堂,找李掌柜,就说我需要一批上好的云南白药和盘尼西林(青霉素的旧称),数量要大,价钱不是问题。但是,”她强调道,“你要‘无意中’透露,这批药,是准备走水路,送往江南‘救灾’用的。”
翠儿虽然不解,但看到林薇眼中久违的亮光,立刻点头:“小姐放心,我明白怎么做。”
林薇这是在下一招明棋。大剂量采购战时紧俏的消炎药,并且指明江南和水路,这个举动本身就极具信息量。她相信,这个消息会很快通过济世堂的渠道,传到赵干事或者其他相关势力的耳中。
这是在告诉对方:第一,她有获取紧缺药品的渠道和财力(展示价值);第二,她确实有意向江南输送物资(表明合作意向);第三,她需要借助“水路”(点出需求)。
同时,她开始整理沈惊鸿可能需要的物品清单。除了药品,还有电池、便携电台零件(她凭借现代知识知道一些关键元件)、压缩干粮、甚至是一些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带有特殊标记的地图复制品。她在为可能的、通过那条“秘密通道”向沈惊鸿传递物资做准备,每一件物品都经过深思熟虑,既要实用,又要尽可能地隐藏真实意图。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也是一次孤注一掷的试探。她在用行动告诉潜在的“合作者”:我有你们需要的东西(药品、可能的江南情报),但我也有我的需求(安全的水路通道、可能与沈惊鸿联系的机会)。
江南水乡,隐藏在芦苇荡深处的交通站。
沈惊鸿的伤势在相对专业的处理和药品的作用下,稳定了下来,虽然离痊愈还差得远,但至少高烧退了,伤口也不再持续恶化,人也恢复了些许精神。这让他有了更多的精力去思考和观察。
“渔夫”是个高效而谨慎的人。在沈惊鸿抵达的第二天,他就确认已经将“惊鸿未死”的加密电报成功发出了多次,并且收到了来自重庆方面确认接收的回复信号。但这回复信号同样简短,并未包含任何关于“孤雁”(林薇)安危的具体信息。
“对方回复很谨慎,”“渔夫”对沈惊鸿说,“只是确认收到,没有更多内容。看来重庆那边的情况也很复杂。”
沈惊鸿的心沉了沉。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失望依旧难免。他迫切地需要知道林薇是否安全。
“不能再发报询问了吗?”他问。
“暂时不能。”
“渔夫”摇头,“敌人最近侦测很频繁,我们这个站点不能暴露。需要等待下一个安全窗口期,或者……通过其他渠道获取信息。”
其他渠道?沈惊鸿陷入了沉思。他必须尽快获得更确切的消息,并且要设法让林薇知道自己安然无恙。一直困在这里被动等待,不是办法。
他开始协助“渔夫”处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主要是分析一些零散收集来的敌占区情报。他的战略眼光和逻辑分析能力让“渔夫”大为赞叹。
“惊鸿同志,你对局势的判断非常精准。”
“渔夫”看着沈惊鸿在地图上标出的几个潜在日军补给点,由衷说道,“如果你身体允许,我们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沈惊鸿看着地图,目光深邃。他当然想继续战斗,但他更牵挂林薇。而且,他敏锐地察觉到,“渔夫”和他的队伍,虽然隶属于抗日武装,但其行事风格和某些理念,似乎与他在重庆所熟悉的系统有所不同,更接近于北方传来的那种模式。这是一支在敌后顽强生长的、带有鲜明红色印记的力量。
他并没有点破,在这个民族存亡的时刻,抗日是最大的共识。但他也明白,自己身处一个微妙的位置。
这天,交通站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是一个穿着长衫、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个乡村教书先生的中年人,代号“先生”。他是负责周边几个交通站联络和情报汇总的上级领导。
“先生”与“渔夫”密谈之后,特意来看望了沈惊鸿。
“惊鸿同志,你的大名,我是如雷贯耳啊。”
“先生”态度和蔼,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上海滩的金融巨子,却是插在敌人心脏的一把利刃。了不起。”
沈惊鸿谦逊地笑了笑:“份内之事,先生过奖了。”
“你的伤势如何?”“先生”关切地问。
“好多了,多谢组织和同志们的照顾。”
“那就好。”
“先生”点点头,话锋一转,“我们目前面临一个难题。日军最近在苏南地区加大了清乡力度,对我们的一些秘密交通线造成了很大破坏。我们急需重建和拓展新的情报网和物资通道。尤其是药品和电台零件,极度匮乏。”
他看向沈惊鸿,目光深邃:“听说,你在重庆,有非常广泛的人脉和……特殊的资源?”
沈惊鸿心中一动。来了。对方看中的,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能力,更是他背后可能存在的、通往重庆高层乃至国际方面的资源渠道。
这是一个机会,也可能是一个新的旋涡。
就在沈惊鸿与“先生”进行着关乎未来走向的谈话时,重庆的林薇,也等来了赵干事的再次上门。
这一次,赵干事的脸上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笑容。
“林小姐,听说你最近在济世堂,订购了一批紧俏药品?”他开门见山,语气轻松,仿佛在聊家常。
林薇心中了然,消息果然传得很快。她面上露出适当的惊讶,随即化为一丝无奈:“是啊,想着江南那边……唉,尽点心意罢了。只是这水路不好走,正发愁呢。”
赵干事呵呵一笑:“林小姐有心了。救国救民,人人有责嘛。关于水路的问题……”他拖长了语调,“我们处理那批运往鄂西的物资,正好有一支船队,路线会经过临近苏南的水域。如果林小姐的‘救灾物资’数量不多,或许……可以顺便捎上一程。”
“顺便捎上一程?”林薇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惊喜和犹豫,“这……这合适吗?会不会太麻烦赵干事了?”
“不麻烦,不麻烦。”赵干事摆摆手,“都是为了抗战。不过……”他收敛了笑容,压低声音,“船队的安全是首要的。所以,出发前,我们需要对搭载的物资进行严格的检查,确保没有任何……违禁品。而且,具体的交接时间和地点,需要绝对保密,由我们的人来安排。”
条件来了。检查物资是假,确认她运送的只是“普通”药品,并监控整个流程是真。由他们安排交接,更是为了完全掌控主动权,防止她与江南方面有任何超出他们控制的直接联系。
林薇迅速权衡着。这是一个被严格监控的、单向的物资输送渠道。她无法通过这个渠道传递信息,更无法得知沈惊鸿的具体情况。但反过来想,这至少是一条能将救命药品送往江南区域的途径!只要药品能到那边,总有机会通过各种方式,送到需要的人手中,或许……就能送到惊鸿那里?
这就像是在黑暗中,有人递过来一根绳子,虽然不知道绳子的另一端系在哪里,也不知道递绳子的人有何居心,但这是目前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赵干事考虑得周全。”林薇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只要能把这些药品送过去,帮到那边的人,我一切都听赵干事安排。”
“好!林小姐深明大义!”赵干事抚掌笑道,“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你尽快准备好物资,检查的时间和地点,我会另行通知。”
送走赵干事,林薇靠在门上,心情复杂。她成功“争取”到了一条通道,但这条通道完全受制于人。她就像是一个被蒙上眼睛的棋子,被无形的手推向一个未知的棋盘。
她回到房间,看着桌上那份精心准备的物品清单,拿起笔,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电池、电台零件等敏感物品轻轻划掉。在赵干事的人的严密监控下,这些东西不可能蒙混过关,只会暴露她的真实意图。
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那些消炎药和急救用品,希望它们能跨越千山万水,最终到达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手中。
江南交通站里,沈惊鸿与“先生”的谈话也接近尾声。
“先生,我理解组织的困难。”沈惊鸿缓缓开口,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初,“我在重庆确实有一些关系,或许可以想办法筹措一些药品和物资。但是……”他话锋一转,“我需要先确认我一位重要同伴的绝对安全,并且需要一条可靠的、能够与她取得联系的双向通道。”
他将自己的需求明确摆了出来。他愿意合作,愿意动用资源,但前提是保障林薇的安全,并实现与她的通讯。
“先生”沉吟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孤雁’同志的情况,我们也在通过其他渠道了解。至于双向通道……目前确实非常困难。敌人的封锁很严,建立一条安全稳定的通讯线路需要时间。”
他看向沈惊鸿,目光坦诚而带着压力:“惊鸿同志,现在是抗战最艰苦的时期,每一份力量都极其宝贵。我们希望你能暂时留在这里,利用你的经验和智慧,帮助我们重建江南的情报网络,同时,我们也会尽全力,通过我们的方式,打听‘孤雁’同志的消息,并寻找建立联系的可能。”
这是一个选择。是留在这里,投身于眼前迫切的战斗,并依靠“先生”他们的渠道去联系林薇?还是不顾伤势和风险,执意返回重庆,或者寻找其他更直接的方式?
沈惊鸿沉默了。他深知“先生”提议的价值,留在敌后,他能发挥的作用可能更大。但他对林薇的担忧,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他的内心。重庆局势复杂,林薇孤身一人,他晚回去一天,她就多一天的危险。
然而,理智告诉他,“先生”的提议是目前最现实、也可能是最有效的选择。盲目返回重庆,很可能在半路就被截杀,或者陷入更被动的局面。而借助“先生”他们深耕敌后的网络,或许能找到更安全的联系途径。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好,我同意暂时留下。但我有一个要求,关于‘孤雁’的任何消息,无论好坏,必须在第一时间告诉我。并且,请尽快寻找建立联系的方法。”
“先生”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一言为定!”
协议达成。沈惊鸿做出了他当下最艰难,也最理性的选择。他将暂时融入这片江南水乡的抗日洪流,一边为共同的敌人而战,一边耐心等待,并主动创造与林薇重逢的契机。
而在重庆,林薇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那批即将被“捎带”的药品。她将所有的希望与思念,都打包进那些小小的药瓶和绷带里,期待着它们能代替她,穿越烽火线,抵达爱人的身边。
江南与重庆,两颗心在不同的战场上,为了同一个目标,以各自的方式,奋力前行。那看似遥不可及的距离,似乎因为这份共同的信念和努力,而被悄悄地拉近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