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码头,晨雾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特有的腥气与货物搬运扬起的尘土味。林薇站在熙攘的人群边缘,看着那几只贴着“济世堂”封条、看似普通的木箱被身穿灰色制服的人员小心翼翼地搬上一艘中型货船“渝江号”。
她的心跳得很快,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箱子里装着她倾尽所有、并通过莎拉的关系才勉强凑齐的药品——大量的云南白药、磺胺粉、以及极其珍贵的几小瓶盘尼西林。它们被伪装成普通的“救灾物资”,混在赵干事所属部门运往鄂西前线的其他货物中。
赵干事站在她身边,脸上挂着公事公办的笑容,眼神却像鹰隼一样扫视着整个装卸过程。
“林小姐放心,”他侧过头,低声道,“我们的人会全程看护,确保这批‘特殊物资’安全抵达预定水域。到了那边,自然会有人接应。”
“有劳赵干事费心。”林薇微微颔首,声音轻柔,藏在袖中的手却紧紧攥着,指甲陷进掌心。她很清楚,所谓的“接应”也必然是赵干事的人,目的是完全切断她与江南方面的直接联系,让她始终处于被动。
她看着那几只木箱被运进船舱,仿佛看着自己的一部分希望被装载上去。这些药,是否能穿过层层封锁,最终到达需要的人手中?是否能……送到惊鸿那里?
“船要开了,林小姐请回吧。”赵干事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薇最后望了一眼那艘即将启航的货船,转身离开。她没有回头,背影在雾气中显得单薄而决绝。这是一场赌博,她押上了自己能筹集到的所有筹码,只为那渺茫的一线生机。
江南水乡,沈惊鸿的伤势在相对稳定的环境和“先生”提供的有限药品支持下,进一步好转。他已经可以下地缓慢行走,虽然胸口依旧会随着动作传来隐痛,但至少摆脱了卧床不起的状态。
“渔夫”对他很照顾,但同时也开始给他分配任务。最初是整理、分析一些过往的情报档案,让他熟悉周边敌我态势。沈惊鸿凭借其过人的记忆力和逻辑分析能力,很快便将杂乱的信息梳理得井井有条,甚至从中发现了几条被忽略的、关于日军小型据点兵力调动的线索,让“渔夫”大为惊喜。
“惊鸿同志,你真是帮了大忙!”
“渔夫”拍着他的肩膀,“比你躺在床上有用多了!”
沈惊鸿淡淡一笑,未置可否。他知道,这是“融入”的必要过程,也是获取信任和资源的途径。他需要在这里站稳脚跟,才能更好地寻找联系林薇的方法。
这天,“先生”再次来到交通站,带来了一项新的任务。
“惊鸿,你的能力我们已经见识了。”“先生”开门见山,“现在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我们急需摸清驻扎在‘三河镇’的日军中队下一步的‘清乡’计划。这个中队装备精良,对我们的活动区域威胁很大。”
他铺开一张地图,指向一个被河流环绕的镇子。“我们有一个内线,在镇上的‘悦来茶馆’做跑堂,代号‘茶博士’。原本由他传递情报,但上次联络后,他暴露的风险增加了。我们需要一个生面孔,去和他接头,取回情报。”
沈惊鸿看着地图上那个标记点,距离交通站有几十里水路,途中要经过几道日伪的关卡。
“我的样子……”沈惊鸿摸了摸自己虽然消瘦但依旧难掩棱角的脸。他这张脸,在上海滩就不是秘密,在日伪那里恐怕更是挂了号的。
“这个我们已经考虑到了。”“先生”从随身带的布包里取出一套半旧的灰色长衫,一顶宽檐礼帽,还有一副圆框眼镜,“稍微伪装一下。你现在气色不好,胡子拉碴,再戴上这个,低着头,问题不大。关键是气质要变,你现在不是银行家沈惊鸿,而是一个去镇上收购蚕茧、有点迂腐又怕事的乡下小商人。”
沈惊鸿接过衣物,点了点头。这是一个危险的任务,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这不仅是为了这里的抗日工作,也是为了他自己——他需要向外活动的机会,需要熟悉周边的环境,也许……能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发现其他与外界联系的渠道。
“情报交接的暗语和信号,‘渔夫’会告诉你。”
“先生”郑重地说,“记住,安全第一。如果感觉不对,立刻放弃接头,按预定路线撤离。”
“渝江号”货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驶出了重庆地界。两岸的峭壁逐渐变得平缓,但气氛却愈发紧张。不时可以看到江面上巡弋的日军炮艇,以及岸边林立的碉堡和铁丝网。
林薇的药品箱子被单独堆放在船舱的一个角落,由赵干事安排的两名“押运员”日夜看守。他们名义上是保护物资安全,实则是监视,防止任何人接触这批货。
船长和船员们对此心照不宣,只管开好自己的船。
航行到第三天,货船在一个较大的码头临时停靠,补充燃料和淡水。码头上人来人往,各色人等混杂。两名押运员警惕地守在舱门口。
就在这时,一队伪军士兵在一个矮胖军官的带领下,咋咋呼呼地登上船来“例行检查”。
“打开!都打开!”伪军军官挥舞着皮带,指着货舱里的箱子嚷嚷道。
船长连忙上前赔笑:“老总,这都是运往前线的军需物资,有批文的……”
“批文?老子不看批文!”军官一把推开船长,“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夹带私货?最近走私药品的可是不少!”
听到“药品”二字,两名押运员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挡在了那几只贴着“济世堂”封条的箱子前。
这个细微的动作,反而引起了伪军军官的怀疑。
“那几个箱子!打开!”他指着那边命令道。
押运员之一强自镇定:“老总,这是……这是特殊物资,不能随便检查。”
“特殊?”军官三角眼一瞪,“什么他娘的特殊物资?在老子地盘上,就没有不能检查的!打开!”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如果箱子被打开,里面的药品暴露,不仅这批货保不住,很可能还会牵连到林薇,甚至追查到赵干事那里。
就在一名伪军士兵上前要强行撬箱时,一个声音从船舱口响起:
“住手!”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体面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男人气场沉稳,不怒自威。
“王团长,好大的威风啊。”男人看着那伪军军官,淡淡地说道。
那王团长一看清来人,嚣张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哎哟,是胡秘书!您怎么在这条船上?卑职不知是您的船,冒犯了,冒犯了!”
被称为胡秘书的男人冷哼一声,目光扫过那几只药箱,又看了看两名明显松了口气的押运员,心中已然明了。他是赵干事的顶头上司的心腹,自然知道这批“特殊物资”的来历和用途。
“这几箱东西,是司令部特批的,有重要用途。”胡秘书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王团长,你要检查吗?”
“不敢不敢!”王团长额头冒汗,连连摆手,“既然是司令部特批,那肯定没问题!是卑职糊涂,卑职这就走,这就走!”说完,赶紧带着手下灰溜溜地下了船。
危机解除。两名押运员向胡秘书投去感激的目光。胡秘书只是微微颔首,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几只药箱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货船再次起航。但经此一事,所有人都明白,这批药品的运输,绝非易事,前方还有更多的未知风险。
沈惊鸿穿着不合身的灰色长衫,戴着那副略显滑稽的圆框眼镜,帽檐压得很低,背着一个装有算盘和账本的布包,踏上了三河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
他刻意佝偻着背,脚步虚浮,眼神躲闪,完美地扮演了一个胆小怕事、初次出门做生意的小商人形象。镇子不大,但因为是水陆码头,显得颇为热闹,也布满了日伪的眼线。
他按照指示,找到了那家位于镇子中心的“悦来茶馆”。茶馆里人声嘈杂,三教九流汇聚。跑堂的伙计端着茶壶穿梭其间,吆喝声不断。
沈惊鸿找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茉莉花茶,然后拿出账本,假装认真地算着账,眼角的余光却迅速扫过整个茶馆。
他在寻找目标——一个左手手腕系着一条褪色红绳的跑堂。
很快,他锁定了一个约莫三十岁年纪、面容朴实、动作麻利的跑堂,他的左手腕上,正系着那样一条红绳。这就是“茶博士”。
沈惊鸿不动声色,继续等待。按照计划,需要“茶博士”主动过来与他搭话,并用暗语确认身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茶馆里的人来了又走。沈惊鸿的心渐渐提起,他注意到有两个穿着黑色绸衫、腰间鼓囊囊的汉子,坐在不远处的桌子旁,眼神不时地扫视着茶馆里的客人,不像是普通的茶客。
是特务?还是巧合?
就在这时,“茶博士”拎着茶壶走了过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这位老板,茶凉了吧?给您续点热水?”
沈惊鸿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说道:“不用了,这茶……味道有点淡,像是去年的陈茶。”
这是第一句暗语。
“茶博士”面色不变,自然地接话:“老板说笑了,我们这儿的茶都是今年新到的雨前龙井,保证新鲜。”
暗语对上!
沈惊鸿心中稍定,低声道:“我要的‘上等碧螺春’,准备好了吗?”
“茶博士”微微点头,声音几不可闻:“准备好了,在后院柴房,第三堆柴火下面。老板随时可以去取。”
情报藏匿地点确认!
就在沈惊鸿准备起身去后院时,旁边桌那两个黑衣汉子突然站了起来,径直朝他们这边走来!
沈惊鸿的心猛地一沉!被发现了?
“喂!跑堂的!”其中一个黑衣汉子粗声粗气地喊道,眼睛却盯着沈惊鸿。
“茶博士”反应极快,立刻转过身,脸上带着谦卑的笑:“两位爷,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吩咐,”那汉子走到沈惊鸿桌旁,打量着他,“就是看这位老板面生得很,哪条道上的?来三河镇做什么买卖?”
沈惊鸿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惶恐的神色,站起身,哈着腰,结结巴巴地说:“两……两位老总……小……小的是从李家集来的,做……做点蚕茧小本生意,第一次来贵宝地,不懂规矩……”
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拿桌上的布包,故意“不小心”将算盘碰到了地上,算盘珠子哗啦散了一地。
这笨拙胆小的模样,让那两个黑衣汉子眼中闪过一丝鄙夷。
“蚕茧生意?”另一个汉子用脚踢了踢滚到脚边的算盘珠,“现在这年月,还有心思做这个?”
“糊口……混口饭吃……”沈惊鸿陪着笑,额头渗出“紧张”的汗水。
“茶博士”连忙打圆场:“两位爷,这位老板确实是刚来的,我看着他从码头那边过来的。您二位喝茶,我给您二位换壶好的!”
两个黑衣汉子又审视了沈惊鸿片刻,似乎没看出什么破绽,这才哼了一声,回到自己座位上。
沈惊鸿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过关了。但他不敢再多待,弯腰捡起算盘珠子,对“茶博士”使了个眼色,低声快速道:“风声紧,我先走。东西……下次再来取。”
“茶博士”会意,点了点头。
沈惊鸿不敢再去后院,付了茶钱,背起布包,保持着那副胆小商人的姿态,匆匆离开了茶馆。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两道怀疑的目光,依旧如芒在背。
第一次接头,因意外干扰而失败。情报近在咫尺,却无法拿到。沈惊鸿走在三河镇陌生的街道上,心中充满了挫败感和紧迫感。他必须尽快想到其他办法,拿到那份关乎许多人生死的情报。
而在长江上,“渝江号”货船已经驶入了更加危险的水域。林薇的药品,距离预定的交接水域越来越近,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希望与危险,如同江上的迷雾,交织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