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喧闹的茶馆区域,沈惊鸿的心并未放松,反而揪得更紧。那两个黑衣汉子怀疑的目光如同实质,黏在他的背上。他不能直接回码头,那等于告诉对方自己的来路。他在三河镇曲折的巷弄里漫无目的地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凭借着之前研究地图的记忆,迂回地向茶馆后院所在的区域靠近。
悦来茶馆的后院临着一条狭窄的内河,相对僻静。沈惊鸿躲在一处残破的院墙阴影里,仔细观察。后院门虚掩着,偶尔有伙计进出倾倒垃圾。他需要等待一个无人的时机。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日头偏西,天色渐暗,镇子里的灯火次第亮起,给这危险的行动披上了一层朦胧的掩护。
终于,趁着伙计进去搬运东西的空档,后院门口短暂地空无一人。沈惊鸿如同鬼魅般闪身而入,迅速隐没在堆放的杂物和柴火堆之间。
根据“茶博士”的指示,情报藏在第三堆柴火下面。他借着微弱的天光,小心翼翼地挪开表层的柴薪,手指在潮湿的泥地上摸索。很快,他触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硬的小物件。
找到了!
他心中一喜,迅速将油布包取出,塞进怀里,然后将柴火恢复原状。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
就在他准备按原路撤离时,后院那扇小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哼着小调的身影晃了进来,是茶馆的另一个伙计,来抱柴火做饭的!
沈惊鸿屏住呼吸,紧紧贴在柴堆后的阴影里,心脏狂跳。
那伙计似乎并未察觉异常,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随意地从第一堆柴火里抱了一捆,转身又出去了。
沈惊鸿等了片刻,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缓缓松了口气。危机暂时解除。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然而,当他再次悄无声息地潜到后院门口,准备窥探外面情况时,却看到巷口似乎有人影晃动!不是普通的行人,那姿态,像是在蹲守!
是茶馆里那两个黑衣汉子!他们竟然没有放弃,在外面布下了眼线!
沈惊鸿的心沉到了谷底。前后院门可能都被盯住了。他被困在了这个小小的后院里!
怀里的油布包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烫着他的胸口。情报到手,却无法送出去,这比拿不到更令人绝望。而且,多滞留一分钟,就多一分被捕的危险。
他迅速观察后院的环境。除了前后门,唯一的出路就是那条狭窄的内河。河水浑浊,散发着异味,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通向哪里。
游泳突围?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胸口伤势未愈,在冰冷的河水中能支撑多久?而且动静太大,很容易暴露。
藏起来?后院能藏身的地方有限,伙计随时会再来,搜查也只是时间问题。
似乎只剩下强闯一条路。但对方有备而来,至少两人,可能还有武器。他重伤初愈,体力不支,胜算渺茫。
冷汗沿着他的额角滑落。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他想起身负的任务,想起“先生”和“渔夫”的期望,更想起远在重庆、日夜期盼他平安的林薇。
不,他绝不能倒在这里!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条内河。这是唯一看似不可能,却也可能蕴含一线生机之路。
他咬了咬牙,不再犹豫。迅速将身上的长衫和帽子脱下,塞进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只穿着里面的单衣。他将怀里的油布包用撕下的布条紧紧绑在小腿上,确保不会在水中丢失。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冰冷浑浊的河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伤口的疼痛被激得更加尖锐,他几乎要闷哼出声,死死咬住了牙关。
他屏住呼吸,沉入水下,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沿着河床,向着下游方向奋力潜去。
与此同时,载着林薇希望的“渝江号”货船,正航行在一段最为险峻的江峡之中。两岸峭壁如刀削斧劈,江流湍急,雾气弥漫,能见度极低。
船长紧张地掌着舵,所有船员都屏息凝神。这一段航道,不仅是自然险阻,更是日伪封锁线的重点区域,经常有巡逻艇出没。
胡秘书站在船舷边,眉头紧锁。他此行身负秘密使命,护送这批药品只是顺带,更重要的是与下游的某个势力进行接触。但这恶劣的天气和紧张的氛围,让他也感到一丝不安。
那两名押运员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药品箱子,手一直按在腰间的枪套上。
突然,前方浓雾中,隐约传来了马达的轰鸣声!不是一艘,是好几艘!
“是鬼子的炮艇!”了望的水手发出了凄厉的警报!
船长脸色大变,急忙转舵,试图利用江流和雾气躲避。但已经晚了!
几艘快艇冲破迷雾,呈扇形包围过来,艇上的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渝江号”!甲板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日军士兵!
“八嘎!停船检查!”扩音器里传来生硬的中文吼叫。
货船被迫停下。胡秘书脸色阴沉,快速对身边随从低语了几句。随从悄然退入船舱。
一队日军士兵在一名少尉的指挥下,凶神恶煞地登上了“渝江号”。他们粗暴地推开船员,开始搜查船舱。
“这里!这些箱子!”一名日军士兵发现了那几只贴着“济世堂”封条的箱子,大声喊道。
两名押运员试图阻拦,立刻被几把刺刀逼住。
“这是运往前线的医疗物资!”一名押运员强作镇定地解释。
“医疗物资?”
日军少尉狞笑着,用指挥刀撬开一只箱子的封条。里面赫然是一排排整齐的云南白药和磺胺粉!
“磺胺?”
少尉的眼睛亮了,这可是紧俏的军需品!“全部搬走!”
“不能搬!”
胡秘书终于出面,他亮出自己的证件,“我是重庆国民政府秘书处的,这批物资有重要用途,你们无权扣押!”
“国民政府?”日军少尉轻蔑地瞥了一眼证件,“在这里,皇军说了算!统统搬走!反抗者,死啦死啦滴!”
日军士兵开始强行搬运药品箱子。两名押运员目眦欲裂,却无能为力。胡秘书握紧了拳头,眼中寒光闪烁,但面对绝对武力的压制,他暂时也无法可想。
林薇千辛万苦筹集的药品,在距离目的地仅有一步之遥时,落入了敌手!
沈惊鸿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不知潜行了多久,胸口如同压着巨石,伤口火辣辣地疼,肺部的空气即将耗尽。他猛地向上蹿出水面,贪婪地呼吸着潮湿的空气。
他发现自己已经漂离了三河镇中心,身处一段相对荒凉的河岸。周围是茂密的芦苇丛和杂乱的灌木。他奋力向岸边游去,体力几乎耗尽。
就在他湿淋淋地爬上岸,瘫倒在草丛中剧烈喘息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犬吠声由远及近!
“在那边!”
“快!别让他跑了!”
是追兵!他们竟然沿着河岸追下来了!还带了狗!
沈惊鸿心中一片冰凉。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继续逃跑,但受伤的身体和冰冷的河水已经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腿部一阵剧痛,旧伤似乎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而复发,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几条狼狗率先冲破了芦苇丛,龇着牙,流着涎水,凶恶地扑向他!紧随其后的是七八个持枪的伪军和那两个黑衣特务。
“妈的!看你往哪儿跑!”为首的特务举起了枪,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容。
沈惊鸿背靠着一棵枯树,缓缓站直了身体。雨水混合着河水从他苍白的脸上滑落,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弄。他整理了一下湿透的单衣,仿佛要去参加一场盛宴,而不是面对死亡。
他看了一眼小腿上绑着的油布包。情报,绝不能落入敌手。
他暗暗积蓄着最后的力量,准备在对方靠近时,做最后一搏,哪怕只能拉上一两个垫背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
突然,从侧面的芦苇丛中,响起了两声清脆的枪响!两条扑向沈惊鸿的狼狗应声倒地!
紧接着,密集的子弹如同瓢泼大雨,射向那些伪军和特务!
“有埋伏!”
“快找掩护!”
追兵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顿时乱作一团,纷纷寻找掩体,胡乱开枪还击。
沈惊鸿惊愕地望向枪声传来的方向。只见芦苇丛中,十几个身影矫健地穿梭着,火力凶猛,战术明确,显然是经验丰富的战斗人员。
是游击队!“先生”派人来接应他了?
他心中瞬间被巨大的庆幸和希望填满。
战斗短暂而激烈。伏击者占据了地利和先机,很快将追兵压制。伪军和特务丢下几具尸体,狼狈不堪地逃回了镇子方向。
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硝烟,快步跑到沈惊鸿面前,正是“渔夫”!
“惊鸿!你没事吧?”“渔夫”扶住摇摇欲坠的沈惊鸿,急切地问道。
沈惊鸿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只觉得眼前一黑,强撑的意志终于松懈,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紧紧抓住了“渔夫”的胳膊,用尽最后力气吐出几个字:“情报……在……腿上……”
重庆,林薇的公寓。
夜色已深,林薇却毫无睡意。算算时间,“渝江号”应该已经到达或者接近预定的交接水域了。药品是否安全送达?惊鸿……他是否能用到那些药?
各种念头在她脑海中翻腾,让她坐立难安。
突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示意翠儿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赵干事,他的脸色异常难看,没有了往日的虚伪笑容。
“林小姐,”他的声音干涩,“出事了。”
林薇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渝江号’在巫峡水道,被日军巡逻艇拦截了。”赵干事语气沉重,“你……你那批药品,全部被日军扣押了。”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林薇耳边炸响!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翠儿惊呼一声,连忙扶住她。
全部……被扣押了?
她倾尽所有,冒着巨大风险筹集、寄予了全部希望的药品,就这么……没了?
巨大的失落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怎么会这样……”她的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我们也没料到鬼子会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得那么准。”赵干事烦躁地抹了把脸,“船队损失不小,胡秘书也受了轻伤。林小姐,这件事……到此为止吧。以后,你也别再碰这些了,太危险。”
他说完,似乎也不愿多待,转身匆匆离开了。
房门关上,公寓里死一般寂静。
林薇瘫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不是低声啜泣,而是那种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极致的悲痛。
失败了。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彻底化为了泡影。她不仅没能帮到惊鸿,反而可能因为这次失败的行动,引来更多的麻烦。
翠儿在一旁陪着掉眼泪,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林薇眼中的泪水流干了,只剩下一片干涩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药品没了,通道断了。
但她不能放弃。惊鸿还在江南,他可能正身处险境,可能急需药品。
坐以待毙,祈求上天眷顾吗?
不。
她缓缓抬起头,原本空洞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两簇幽暗却坚定的火焰。
既然别人靠不住,既然通道走不通。
那么,她就自己去!
去江南!去找到他!无论他在哪里,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如同野火般在她心中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她擦干眼泪,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南方那无边的黑暗,目光决绝。
“翠儿,”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准备一下。我们,要去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