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干事带来的消息如同冰水浇头,将林薇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扑灭。药品被劫,通道断绝,她与沈惊鸿之间那根纤细的、由希望编织的线,崩断了。
翠儿看着林薇瞬间失魂落魄、继而泪流不止的样子,吓得手足无措,只能陪着掉眼泪,一遍遍喊着“小姐”。
然而,预想中彻底的崩溃并没有持续太久。泪水流尽之后,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然后,一种更为坚硬的东西从绝望的废墟中生长出来。
林薇推开翠儿搀扶的手,自己站直了身体。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黎明前最凛冽的寒风吹拂着她泪痕未干的脸颊。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让她混乱灼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翠儿,”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准备一下。我们,要去江南。”
翠儿惊呆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小姐?去江南?现在?那里可是……”
“我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林薇打断她,目光依旧望着南方那片被浓重夜色笼罩的天空,仿佛要穿透这千山万水,“正因为知道,我才必须去。”
她转过身,看着翠儿,眼神里是翠儿从未见过的决绝与冷静:“药品没了,别人靠不住。那我就自己去找他。活要见人,死……也要找到他的尸骨。”
这句话她说得极其平静,却让翠儿不寒而栗,同时也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决心。
“可是小姐,我们怎么去?路上到处都是鬼子,还有土匪……”翠儿忧心忡忡。
“路是人走出来的。”林薇走到书桌前,摊开一张她早已不知看了多少遍的、皱巴巴的华中地区简图,“我们没有军队,没有官方身份,但我们有钱,有脑子,还有……必须找到他的决心。”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从重庆到江南的大致路线,眼神锐利如刀。“走水路目标太大,陆路关卡太多。但我们或许可以……化整为零。”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开始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型。
江南水乡,游击队交通站的地下掩体内。
沈惊鸿从漫长的昏迷中悠悠转醒。首先感受到的是胸口依旧沉闷的痛楚,但比之前那种撕裂般的灼痛已经缓和了许多。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相对干净的行军床上,身上盖着薄被,伤口被重新仔细地包扎过。
“醒了?”“渔夫”关切的脸庞出现在视线里,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米汤,“你小子,命真大!烧了三天三夜,差点就交代了!”
沈惊鸿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渔夫”连忙扶起他,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温水。
“情……报……”沈惊鸿嘶哑地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放心,”“渔夫”脸上露出笑容,“情报完好无损,已经第一时间送交‘先生’了。你立了大功!根据那份情报,我们成功避开了鬼子的一次合围,还端掉了他们一个小型补给点!”
沈惊鸿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欣慰涌上心头。任务完成了。
“对了,”“渔夫”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兴奋,“‘先生’看了情报,对你赞不绝口。而且,因为这次功劳,加上你之前展现的能力,组织上经过研究,决定正式吸收你加入我们江南游击支队,并任命你为支队参谋,主要负责情报分析和战略规划工作!”
正式加入?支队参谋?
沈惊鸿微微一怔。这比他预想的要快,也更重要。这意味着他不再是一个需要庇护和考察的“外来者”,而是成为了这支队伍的核心一员。他将拥有更稳定的身份、更多的资源,以及……更重的责任。
“我的伤……”他看了看自己依旧虚弱的身体。
“伤慢慢养,”“渔夫”拍拍他的肩膀,“参谋工作又不用你天天扛枪冲锋。正好趁养伤这段时间,你把我们支队过往的情报和敌我态势好好梳理一遍,帮我们制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先生’说了,你这颗脑袋,抵得上一个连的兵力!”
沈惊鸿没有立刻回答。他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加入游击队,意味着他将彻底融入敌后战场,与他在重庆的身份和关系网进行切割。这能更好地保护林薇吗?能更快地找到与她联系的方法吗?
似乎……这是目前唯一且最好的选择。只有在这里站稳脚跟,拥有一定的力量和话语权,他才有可能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开辟出一条通往重庆的安全通道。
他睁开眼,目光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坚定:“好。我接受组织的安排。”
“太好了!”“渔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以后就是真正的同志了!欢迎你,沈参谋!”
一个新的身份,一段新的征程,在这充满硝烟与希望的江南水乡,开始了。
重庆,林薇开始了她破釜沉舟的准备。
首先就是钱。前往敌占区,打通关节,购买身份,雇佣向导,处处都需要大量的金钱。她变卖了自己几乎所有值钱的首饰,包括几件母亲留下的、她一直舍不得动的翡翠。又将沈惊鸿留给她的、为数不多的几根金条兑换成了更容易携带和使用的现大洋和美钞。
这些举动自然引起了赵干事那边的注意。他再次上门,语气带着警告:“林小姐,最近市面上有些关于你变卖家产的传言……你这是要做什么?我劝你冷静,不要做傻事。”
林薇早已准备好说辞,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伤与无奈:“赵干事,惊鸿他……凶多吉少。我一个弱女子,守着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不如换成钱,也好为自己以后的日子做打算。或许……离开重庆这个伤心地,去香港或者昆明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符合一个“未亡人”的心态。赵干事将信将疑,但看她只是变卖财物,并未有其他出格举动,也不好过多干涉,只是提醒她“注意安全,遵守法令”。
打发走赵干事,林薇的准备工作进行得更加隐秘。她通过莎拉的关系,找到了一位曾经跑过鄂西、湘北一带的老商客,花重金请他做向导,并购买了两套合适的、看起来普通又不引人注目的粗布衣裳。
她仔细研究了地图,规划了一条尽可能避开主要交通线和日军重兵把守区域的路线:从重庆出发,先走一段水路至宜昌附近,然后弃船登岸,穿越鄂西山区,进入湘北,再想办法渡过长江,进入江南区域。这条路线上匪横行,山路崎岖,异常艰险,但正因为如此,日军的控制也相对薄弱。
“小姐,我们真的要走这条路吗?”翠儿看着地图上那蜿蜒曲折、标记着无数险要之地的路线,脸色发白。
“这是最有可能到达,也最不容易被察觉的路。”林薇语气平静,眼神却异常坚定,“翠儿,这一路九死一生。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会给你留一笔钱,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翠儿愣了一下,随即用力摇头,眼圈泛红:“不!小姐去哪儿,翠儿就去哪儿!没有小姐,我早就……我不怕死!”
林薇看着这个自穿越以来就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忠心耿耿的丫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握住翠儿的手,用力点了点头:“好!那我们就一起去,把姑爷找回来!”
江南游击队基地,沈惊鸿的“参谋”工作正式开始了。
他的“办公室”就是掩体里一张简陋的木桌,上面堆满了各种渠道收集来的情报:有日伪军的调动记录、物资运输情报、地方维持会的报告抄录、甚至还有一些缴获的残缺不全的日军文件。这些信息庞杂、零碎,真伪难辨。
沈惊鸿凭借其强大的信息整合能力和逻辑推理能力,开始像梳理乱麻一样处理这些情报。他将信息分类、比对、去伪存真,在地图上标注出敌我势力的分布、可能的交通线、物资囤积点以及日军清乡的规律。
他很快发现,游击队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并非战斗力,而是情报的滞后和战略的被动。他们往往是在日军行动开始后才仓促应对,损失很大。
他向“渔夫”和“先生”提交了他的第一份分析报告,指出日军下一步的扫荡重点很可能集中在太湖西岸的几个产粮区,目的是抢夺秋粮,并建议游击队提前转移群众、坚壁清野,并伺机伏击小股运输队,破坏敌人的征粮计划。
“先生”看了报告后,召集了支队几名骨干开会讨论。
“沈参谋的分析很有道理,”一个绰号“铁锤”的队长摸着下巴,“但是提前转移群众动静太大,容易暴露我们的意图。而且伏击运输队,万一鬼子有埋伏怎么办?”
沈惊鸿耐心解释:“转移群众可以化整为零,以躲避土匪或征夫的名义进行。至于伏击,我们需要更精确的情报支持。我建议,立刻加派侦察员,重点监控这几个区域的日军小型据点、码头和公路,摸清他们运输队的出动规律和护卫兵力。”
他的思路清晰,考虑周全,既有战略高度,又顾及到实际操作中的困难,逐渐说服了与会的干部们。
“就按沈参谋说的办!”“先生”最终拍板,“‘渔夫’,侦察的事情你负责。其他各队,做好战斗准备!”
这是沈惊鸿作为参谋参与制定的第一个作战计划。他感受到了一种与在上海时完全不同的压力和责任。在这里,他的每一个判断,都可能关系到许多同志和群众的生命。
一切准备就绪。
林薇和翠儿换上了粗布衣裳,用头巾包住了头发,脸上也刻意抹了些灰土,看起来就像两个逃难投亲的普通妇人。她们所有的财产,大部分换成了缝在衣服夹层里的美钞和金叶子,只留少量现大洋放在包袱里以备不时之需。
那个沉重的、装着药品和希望的箱子已经永远留在了长江江底,取而代之的是两个轻便的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一些干粮、一壶水,以及林薇无论如何也要带上的——那枚失去了光泽、似乎只是普通饰物的凤凰胸针,还有她凭记忆绘制的、标有可能路线的简易地图。
深夜,山城重庆在浓雾中沉睡。
林薇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她太多恐惧、挣扎、思念和短暂温暖的小公寓,轻轻关上了门,没有回头。
老商客已经在约定的偏僻码头等候,他雇的一条小舢板静静地停在江边。看到林薇主仆二人,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话,示意她们上船。
小船悄然离岸,顺着漆黑的江流,向下游漂去。江风冰冷,吹动着林薇额前的碎发。她紧紧抱着包袱,望着身后逐渐远去、隐没在浓雾与夜色中的山城灯火。
那里有相对的安全,有熟悉的环境,但也有关押她的无形牢笼和令人窒息的等待。
前方,是未知的险途,是烽火连天,是日伪的刺刀和遍地的荆棘。
但前方,也有他。
她知道,这一步踏出,便再无退路。要么找到他,要么……死在这寻找的路上。
舢板在黑暗中破浪前行,载着两个女子破釜沉舟的勇气和一份沉甸甸的爱与执念,驶向了茫茫未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