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钟路区,一条蜿蜒在破旧韩屋之间的小巷。
雨还在下,顺着屋檐瓦片连成线。巷子深处一家没有招牌的烧酒馆,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屋内光线昏黄。
朴正勋独自坐在角落,面前摆着四五个绿色的空酒瓶。他没用杯子,直接抓起瓶颈,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结滚下去,洒在满是油渍的领带上。
他没擦。
“老板,再来一瓶。”
韩语含混不清。
没有人回应。
只有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按住了他正准备拿酒瓶的手背。
朴正勋猛地抬头。
昏暗的灯光下,一张年轻、平静的东方孔出现在他浑浊的视线里。她没穿那件咄咄逼人的黑色风衣,换了一身剪裁得体的米色羊绒大衣,头发随意挽在脑后。
闻人语。
朴正勋的瞳孔缩了一下,手背上的青筋暴起,那是本能的应激反应。
“你也来看笑话?”
他想抽回手,但对方的力气很大,稳如磐石。
“来看笑话的人在希尔顿酒店开香槟。”
闻人语松开手,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她没有嫌弃那张油腻的木桌,拿过一只干净的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大麦茶。
“我来,是想请朴社长看样东西。”
她从随身的手袋里取出一份文件,推到朴正勋面前。
文件封皮是纯黑色的,没有花哨的装饰,只用烫金字体印着一行中文和韩文对照的标题:
《泛亚科技共生计划》
朴正勋扫了一眼,发出一声嗤笑。
“共生?”
他抓起酒瓶,又灌了一口。
“别装了。你们和那个戴维斯有什么区别?都是闻着血腥味来的鲨鱼。只不过他们吃肉不吐骨头,你们大概会假惺惺地给骨头留个全尸。”
“区别很大。”
闻人语抿了一口茶,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戴维斯要的是你的工厂和地皮,他会把机器拆成零件卖到马来西亚,把你的工程师赶回家种田。因为对他来说,韩国半导体只是一个威胁,必须铲除。”
她放下茶杯,手指在那个“共生”的词上点了点。
“而我,要的是你。”
朴正勋喝酒的动作停在半空。
“我要韩江存储的品牌活着,要那三千名工程师留在实验室里,要你们的dRAm技术继续迭代。”
闻人语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雨声。
“这份计划书里写得很清楚。新世界集团注资三十亿美金,帮你们偿还所有债务,赎回抵押在银行的专利。”
“作为交换,我要49%的股权。”
朴正勋的手抖了一下,酒洒了出来。
他死死盯着闻人语。
“49%?”
“对,只要49%。”
闻人语看着他的眼睛。
“你依然是第一大股东,依然是社长。公司怎么管,技术怎么搞,人怎么用,我不插手。我只负责给钱,给市场,给你们挡住华尔街的子弹。”
朴正勋放下了酒瓶。
他颤抖着手,翻开了那份文件。
第一页,是资金注入的时间表。明天上午九点,第一笔五亿美金就能到账。
第二页,是技术共享协议。新世界承诺向韩江存储开放中国大陆庞大的电子消费品市场,并提供稀土原材料的优先供应权。
第三页,是针对华尔街恶意收购的反击策略。
越看,朴正勋的呼吸越急促。
这里面没有霸王条款。
没有对赌协议。
没有强制剥离资产。
甚至连董事会的一票否决权,都保留在他手里。
这不像是投资协议。
这像是在做慈善。
“为什么?”
朴正勋合上文件,抬头看着闻人语。酒意已经醒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怀疑。
“中国有句古话,无利不起早。你给我这么好的条件,图什么?”
“图命。”
闻人语吐出两个字。
她转头看向窗外。雨水拍打着玻璃,像无数只手试图抓破这层屏障。
“朴社长,你以为这场金融风暴,真的只是索罗斯一个人的游戏吗?”
她回过头。
“这是针对整个亚洲制造业的一场屠杀。”
“从泰国的橡胶,到印尼的石油,再到你们韩国的芯片。西方资本在收割我们的果实,还要砍断我们的树根。他们要把亚洲变成永远的低端加工厂,变成他们的倾销市场。”
“如果你卖给戴维斯,你拿钱走人,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但韩江存储没了,韩国的半导体技术就会断层十年。”
闻人语身体前倾,目光如炬。
“我也一样。”
“如果我不找你,我的新世界集团就要一直被锁死在低端组装环节,永远被卡着脖子,看别人脸色吃饭。”
“我们都是猎物。”
她伸出手,再次在桌面上点了点。
“一只羊,会被狼吃掉。但一群羊如果长出了角,联合起来,就能顶死狼。”
“这就是‘共生’。”
“我不出海收购,不去掠夺。我用资金和市场,换你们的技术和产能。我们结成一个利益共同体,一个哪怕是华尔街也啃不动的硬骨头。”
小酒馆里安静下来。
只有角落里的老式冰箱发出嗡嗡的电流声。
朴正勋低着头,看着那份黑色的文件。他的手指摩挲着烫金的字体,粗糙的指腹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触感。
良久。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戴维斯说,你们中国人不懂技术,只配做玩具。”
“那就证明给他看。”
闻人语说。
“证明他不仅傲慢,而且愚蠢。”
朴正勋突然笑了。
一开始是低笑,后来变成了大笑。笑声里带着眼泪,带着憋屈了半个月的愤懑和宣泄。
他抓起桌上的酒瓶,狠狠摔在地上。
“啪!”
绿色的玻璃碎片四溅。
“好!”
朴正勋霍然起身。
他没去管裤腿上的酒渍,也没去管周围食客惊诧的目光。
他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带,扣上工装夹克的扣子。
然后,他后退一步,对着闻人语,深深地鞠了一躬。
腰弯成了九十度。
“闻人小姐。”
他改了称呼,语气里不再有之前的轻蔑和敌意,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韩江存储这三千条命,交给你了。”
“只要能保住技术,只要能让那帮美国佬吃瘪,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闻人语坐在椅子上,受了他这一礼。
她没说话,只是从包里掏出一支钢笔,拧开笔帽,放在文件旁边。
朴正勋直起腰,甚至没有坐下,直接弯腰在协议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破纸张,力透纸背。
那是他在签生死状。
闻人语收起文件。
“今晚回去睡个好觉。”
她站起身,把一张名片压在酒杯下。
“明天早上,会有律师团去接管戴维斯手里的那个烂摊子。既然他拍下的是资产,那我们就让他抱着那堆空厂房哭去。”
“只要人在,专利在,换个壳,韩江存储照样是世界第三。”
朴正勋看着她。
这一刻,他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种让他战栗的气场。
那不是商人的精明。
那是一种统帅的格局。
“闻人会长。”
朴正勋叫住了正要离开的闻人语。
“除了韩江,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他也快撑不住了。”
闻人语停下脚步,回头。
“你是说,现代电子的那位?”
朴正勋点头。
“他是我的老对手,也是老朋友。他的dRAm技术比我更强,但他欠的债也更多。高盛的人已经在他办公室坐了三天了。”
闻人语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不急。”
她推开小酒馆的木门。
冷风夹着雨丝灌进来,吹起她的衣角。
“对于那家公司,我们还需要一点小小的‘说服力’。”
“等我先把戴维斯这盘菜端上桌,再去请那位客人。”
……
雨越下越大。
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停在巷口。
雷啸撑着伞,立在车门边。
看到闻人语出来,他拉开车门。
“老板,成了?”
闻人语坐进后座,拍了拍肩头的雨珠。
“朴正勋是个纯粹的技术狂人,只要给他尊严和希望,他就是最锋利的刀。”
“秦晚那边怎么样?”
雷啸发动车子,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摆动。
“秦律师刚才发来消息,她已经找到了拍卖程序的漏洞。戴维斯虽然赢了竞价,但他还没付尾款。根据韩国法律,如果原股东能在48小时内还清债务,有权优先赎回资产。”
闻人语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你看。”
“这就是傲慢的代价。”
“戴维斯以为只要举个牌子,这块肉就是他的了。他根本没想过要立刻掏钱,他想等着把资产拆分后再付款。”
“那就让他一分钱都拿不到。”
车子驶入江南区的大道。
路两边的路灯在雨幕中拉出长长的光晕。
闻人语从包里拿出那份签了字的协议,借着车顶的阅读灯,又看了一遍朴正勋的签名。
字迹潦草,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
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纸面。
这只是第一块拼图。
韩江存储虽然有技术,但产能不够,市场份额也不够大。要想真正要在芯片领域和美日抗衡,她还需要一个更庞大的载体。
一个能吞下整个产业链的巨兽。
现代电子。
那是韩国第二大财阀的核心产业。
也是这次金融风暴中,伤得最重的一头大象。
“去汉南洞。”
闻人语突然开口。
雷啸愣了一下。
“现在?那里是富人区,现代集团郑家的大本营。”
“对,就是现在。”
闻人语睁开眼,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光。
“高盛的人在他办公室坐了三天,那是逼债。”
“我去,是送药。”
“人在快死的时候,是不会在意这药苦不苦的,只要能活命。”
车子在雨夜中甩出一个急转弯,朝着汉江北岸的富人区疾驰而去。
首尔的夜,黑得像墨。
但在这墨色之下,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悄无声息地张开。
那些在暴风雨中瑟瑟发抖的亚洲巨头们,还不知道。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
他们将不再是待宰的羔羊。
他们将成为这个名为“新世界”的庞大帝国中,最坚硬的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