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熄了一半,摄影棚的喧闹像退潮般远去。陈星燃站在原地,外套搭在手臂上,指尖还残留着刚才那场戏的湿意。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消息。
“我在你工作室楼下等你。”
没有称呼,没有表情,连标点都冷得像刀片划过玻璃。
他皱了下眉,把手机翻过去塞进裤兜,顺手摸了口袋里的糖纸。纸边已经软了,被汗水浸得有点发黏。他捏了捏,像是在确认自己还醒着。
深呼吸三次,他抬脚往外走。
走廊空荡,只有远处传来收器材的动静。经过茶水间时,两个场务正靠在门口抽烟,声音压得很低,但字字清晰。
“听说那设计师今天来探班了,看到他哭成那样,脸都绿了。”
“可不是嘛,谁看了不怀疑?演得那么真,要不是心里有事儿,能掉眼泪?”
陈星燃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也没出声。他继续往前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卫衣拉绳。
地下车库入口的风比平时凉,吹得人脖子发紧。他刚拐过楼梯转角,忽然看见前方站着一个人。
夏洛璃背对着他,双马尾扎得整整齐齐,裙摆是改良汉服的样式,袖口绣着细线云纹。她手里拎着包,站姿笔直,像在等什么人宣布结果。
他喉咙动了动,张了张嘴,想喊她名字,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她先转过身。
“你是不是对别人动心了?”
语气很平,没起伏,可每个字都带着刺。
陈星燃愣住。大脑一片空白,不是因为问题太突然,而是因为她的眼神——那种被信任的人狠狠戳了一下的疼,藏都藏不住。
他想解释,话到嘴边又卡住了。
刚才那场戏的情绪还在身上,共情技能的余波像一层雾,缠在他神经里。他记得自己说的每一句台词,记得眼泪是怎么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记得最后那句关于帽子的话根本不在剧本里。
可这些现在都说不清。
他说不出来。
夏洛璃盯着他,等了几秒,见他不说话,嘴角轻轻扯了一下,“我不打扰你了。”
转身就走。
高跟鞋敲在地砖上,一声比一声远。
“洛璃!”他终于喊出来。
她没停,也没回头。
风从地下车库的通风口灌进来,吹乱了他的刘海,也把那件搭在臂弯的外套掀起来一角。他伸手去抓,动作慢了半拍,衣服滑落在地。
他没捡。
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
手机又震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还是她发来的:【以后别让我等。】
三个字,像三根钉子,一颗颗敲进太阳穴。
他蹲下去捡外套,手指碰到地面时才发现自己手在抖。不是害怕,也不是委屈,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走远,连一句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他站起来,把外套重新搭好,推了推肩上的斜挎包。包里塞满了棒棒糖和几张设计草图,沉得压手。
走到地面出口时,夜风迎面扑来。街灯一盏接一盏亮着,路边摊开始支锅炒菜,有人骑电动车逆行,骂骂咧咧地按喇叭。
这个世界照常运转。
可他觉得冷。
不是温度的问题,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凉。
他掏出一颗棒咽下去,甜味在嘴里化开,却一点没传到心里。
他沿着街边慢慢走,路过一家奶茶店,看见玻璃倒影里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眼睛还有点红,嘴唇发白,活像个刚被人甩了的倒霉蛋。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结果比哭还难看。
手机响了,周小胖打来的。
“燃哥!你知不知道网上已经开始传了?说你和林姐杀青宴上抱在一起哭,疑似恋情曝光!还有人剪了你那段哭戏,配文‘为爱崩溃’,转发十万加了!”
陈星燃闭了闭眼,“谁放的?”
“不知道,但节奏带得太准了,八成是有组织的。秦叔刚打电话问情况,说洛璃姐回工作室后一句话没说,直接把自己关进设计间了。”
他沉默几秒,“她吃晚饭了吗?”
“……没人敢进去问。”
陈星燃把电话挂了,抬头看了眼前方那栋熟悉的写字楼——他和夏洛璃共用的工作室就在七楼。窗口还亮着灯,窗帘拉着,看不出里面什么样。
他站在楼下,没上去。
他知道她现在不想见他。
可他也知道,如果不说清楚,这件事不会过去。
他拿出手机,打开对话框,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我不是……】
【你听我解释……】
【那场戏不是你想的那样……】
删了又打,打了又删。
最后只发了一句:【我能上来吗?】
消息发出去,进度条一直停留在“已发送”。
他等了十分钟,二十分钟,直到手机自动黑屏。
风吹得他有点晃神,他靠在墙边,把最后一颗棒棒糖含进嘴里。糖快化完了,只剩下一点硬壳在舌尖硌着。
他想起十二岁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冷冷地看着他,说:“我凭什么收养一个陌生人?”
后来他帮她改了一处设计漏洞,她才勉强点头。
再后来,她送他这个棒棒糖吊坠,说是“丑得特别,跟你一样”。
那时候他们之间隔着身份、年龄、外界眼光,可从来没隔过心。
现在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今晚这场误会,不能拖。
他咬破了嘴里那块糖壳,混着唾液咽下去,甜中带苦。
然后他掏出钥匙,刷卡进了大楼。
电梯缓缓上升,数字跳到“7”的时候,门开了。
走廊尽头的设计间亮着灯,门缝透出一线光。
他走过去,抬手要敲门,又停下来。
门突然开了。
夏洛璃站在里面,手里拿着一份图纸,眼神冷得像冰。
“你怎么上来了?”
“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谈你在镜头前为谁流泪?”
她声音不高,可每句话都像在揭伤疤。
“我不是……”
“你不用解释。”她打断他,“你现在是大明星了,情绪管理不到位很正常。我只是个设计师,管不了那么多。”
她说完就要关门。
陈星燃伸手抵住门框,力道不大,但稳稳挡住了。
“如果我说,我哭是因为想到去年冬天,你走了四十分钟我才敢回家,你会信吗?”
她动作一顿。
“如果我说,那句关于帽子的台词,从来就没出现在剧本里,是你那天落下的那顶灰色针织帽,你会信吗?”
她没说话,也没动。
“我不是为别人哭的,洛璃。”他声音哑了,“我是……还没从戏里出来。”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开口:“那你现在出来了吗?”
他张了张嘴,没回答。
因为她问得太准了。
他还没出来。
那些情绪还在血管里流,共情技能的副作用让他分不清哪部分是角色,哪部分是自己。
他只能看着她,像一只迷路的狗,连叫都不敢叫一声。
夏洛璃慢慢抽回手,门一点点合上。
“等你能分清了,再来找我。”
咔哒。
门锁落下的声音,像一把剪刀,咔嚓剪断了最后一根线。
陈星燃站在门外,手还撑在门框上。
走廊的灯忽明忽暗,照得他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他慢慢收回手,摸了摸口袋,糖纸已经碎了,只剩一小片边角,黏在布料上。
他低头看着那块湿漉漉的痕迹,像是看到了某种结局的开端。
风从通风口吹进来,掀起了门缝底下的一张纸。
那是他之前塞进去的设计稿修改意见,写着一行小字:【主色调建议改为绛红,象征复苏。】
纸页翻了个边,又被风吹回门缝里。
他没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