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不是外界环境的寒冷,而是从骨髓深处、从每一根神经末梢渗出的,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冰冷。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替换成了液态的寒铁,在血管中缓慢、沉重地流淌,所过之处,只留下刺骨的僵直与麻木。沈延清的意识,就是在这片无边的冰冷与死寂中,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的。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种单调的、高频的“嘀——嘀——”声,规律地敲打着他的耳膜,像是某种生命体征监测仪的声音,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的精确。
然后是触觉。他感觉到自己平躺在一个坚硬的、略带弹性的表面上,手腕、脚踝和腰部被某种柔韧却无法挣脱的束缚带固定着。皮肤传来一种异样的敏感,连空气的轻微流动都仿佛化作了细小的针尖,刺痒而难受。
他费力地掀开仿佛重若千钧的眼皮。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柔和的白色光晕。适应了片刻,景物才逐渐清晰。
他身处一个纯白色的、极其洁净的狭小空间,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更像一个高科技的观测舱。墙壁是光滑无缝的合成材料,散发着淡淡的消毒剂气味。头顶是柔和的无影灯光源。而他身上,连接着数条导线和传感器,另一端连接着旁边一台正在规律发出“嘀”声的仪器屏幕,上面显示着他实时的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等数据。
没有窗户,没有多余的陈设。这里是一个比之前那个审讯室更精密、也更令人绝望的囚笼。
他尝试动弹手指,一股强烈的酸软无力感传来,仿佛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完全属于他自己。他集中精神,试图抬起手臂,束缚带纹丝不动,只换来肌肉一阵轻微的、不受控制的痉挛。
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扎进脑海——高逸冰冷的脸,逼近的针尖,刺入血管的冰冷液体,还有那句“收集初步反应数据”……“催化剂”……已经进入了他的身体!
一股混杂着愤怒、恐惧和生理性厌恶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他猛地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摆脱束缚,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嘀——嘀嘀嘀——!”监测仪的警报声骤然变得尖锐急促!屏幕上的心率曲线猛地飙升,血压数字跳动!
几乎是同时,观测舱的墙壁无声滑开,高逸的身影再次出现。他依旧穿着那身纤尘不染的灰色风衣,脸上带着那种令人作呕的、仿佛在欣赏一件实验品的平静表情。他身后,跟着两名穿着白色无菌服、戴着护目镜和口罩的研究员。
“沈教授,你醒了。”高逸的声音透过观测舱内嵌的扬声器传来,清晰而平稳,“看来‘催化剂’的基础代谢比我们预想的要快一些,这很好,说明你的身体机能非常优秀。”
沈延清停止挣扎,胸膛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高逸,眼神如同淬毒的利刃。“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只是必要的观察和数据采集。”高逸走到观测舱的透明壁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屏幕上依旧处于高位的数据,“放轻松,沈教授。过度的情绪波动会影响数据的准确性,也可能加剧‘催化剂’的副作用。”
他示意了一下身后的研究员。其中一人上前,操作着观测舱外部的一个面板。沈延清立刻感觉到,一股微凉的、带着镇静成分的气体被注入到观测舱的空气中。
“不……!”沈延清试图屏住呼吸,但那股气体无孔不入,带着一种甜腻的气息,迅速被吸入肺叶。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挣扎的力气如同潮水般退去,身体再次变得沉重、不受控制。但他的意识,却在高逸刻意的剂量控制下,保持着一种令人痛苦的清醒。
“你看,这样就好多了。”高逸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落在沈延清因为刚才挣扎而微微敞开的病号服领口处。在那里,靠近锁骨下方的皮肤上,不知何时,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暗蓝色的毛细血管纹路,在白皙的皮肤衬托下,显得异常诡异。
“哦?已经开始显现了?”高逸的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兴趣,如同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脉络初显’,这是‘催化剂’与宿主神经及循环系统初步融合的标志之一。虽然只是最表层的反应,但速度确实超出了预期。沈教授,你的遗传天赋,果然非同凡响。”
沈延清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自己锁骨下那诡异的蓝色纹路。一股发自灵魂的战栗感攫住了他。这不是纹身,不是伤痕,这是那该死的“催化剂”在他体内留下的、如同牲口被打上的烙印!是异化开始的标志!
“拿开……你们这些……怪物!”他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咒骂,声音因为药物的作用而显得虚弱,但其中的恨意却丝毫未减。
“怪物?”高逸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沈教授,你错了。我们是在创造更高级的生命形态。疼痛、脆弱、疾病、衰老……这些凡人固有的缺陷,都将在‘新生’面前被彻底摒弃。你现在感受到的,不过是进化之路上一段微不足道的不适罢了。”
他转过身,对研究员吩咐道:“记录‘脉络初显’的时间、形态和范围。持续监测所有生理指标,尤其是神经电信号和内分泌水平的变化。任何异常,立刻汇报。”“是,高先生。”
高逸最后看了一眼观测舱内眼神冰冷、却无力反抗的沈延清,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好好休息,沈教授。你的价值,才刚刚开始体现。”
说完,他带着研究员转身离开,观测舱的墙壁再次无声合拢,将沈延清重新隔绝在这个纯白的、充满监测仪“嘀嗒”声的绝望空间里。
镇静气体的效果还在持续,身体无法动弹,但思维却异常清晰。沈延清死死盯着头顶那片柔和的、却冰冷无比的白光,感受着体内那如同附骨之蛆般存在的异物感,以及锁骨下那象征着非人烙印的蓝色纹路。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纯粹的“人”了。他成了“穹顶”的实验品,成了父亲未经研究的活体容器。但与此同时,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坚定的意志,也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他必须活下去。
必须找到反击的方法。
必须摧毁这个地狱。
为了父亲的名誉,为了林夕的安全,也为了……夺回属于自己的人性。
观测舱内,监测仪的“嘀嗒”声规律依旧,如同为一场无声战争敲响的、冰冷而残酷的节拍。而沈延清眼中那簇不屈的火焰,在这片纯白的炼狱中,燃烧得愈发幽深、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