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夜。
原本负责看守的锡克族卫兵已经被撤到了外围,取而代之的是总督府最信任的苏格兰卫队。
屋内,两盏煤气灯发出嘶嘶的轻响。
陈九坐在一张维多利亚式的高背椅上,静静地看着皮克林提供的一些杂文小说。
门被推开了。
没有通报,没有随从。
弗雷德里克·韦尔德爵士,这位上任以来就以强硬姿态应对一切的海峡殖民地总督,步伐沉重地走了进来,皮靴声音异常清晰。
华人护卫司司长威廉·皮克林紧随其后,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公文包,脸色凝重。
韦尔德看起来比几天前疲惫了不少。他的制服领口微微敞开,罕见的有些失态。
他径直走到陈九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深深地陷进软垫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陈先生。”韦尔德的声音沙哑,
“外面的雨停了。但我听到了海啸的声音。”
陈九缓缓放下茶杯,
“总督阁下,那也许是丧钟。”
陈九抬起眼帘,目光如古井无波,“或许,也是自由贸易的挽歌。”
“少跟我谈自由贸易。”
韦尔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质烟盒,有些烦躁地抽出一根雪茄,却没有点燃,“你知道现在外面乱成什么样了吗?美国领事死了。死在荷兰人的炮火下。死在一艘没有搜出任何军火的商船上。尸体现在还躺在威廉一世号的冷库里。”
“这真是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
陈九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斯图德先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外交官,更是一位致力推广农业技术的和平使者。他的死,是文明世界的耻辱。”
“够了!”韦尔德猛地将雪茄拍在桌子上,烟叶碎屑四溅,“这里没有记者,没有议员,只有你和我。陈兆荣,我们需要真诚的沟通。
你知不知道,就凭你现在这样毫不惊讶的态度,我直接就可以宣称是你策划主导了一切!”
“这是一个局。一个狠毒、精准、足以把整个南洋炸上天的局。利用了斯图德的贪婪,利用了美国人的傲慢,更利用了荷兰人的愚蠢。你用一条人命,换取了一张把荷兰人送上国际审判庭的门票。”
皮克林在一旁紧张地看着陈九,
陈九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莫名带着几分凉薄。
“总督阁下,您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一个被您软禁在这里的嫌疑人,连大门都迈不出去一步。我如何能指挥几百海里外的荷兰舰队开炮?又如何能让美国领事恰好在那艘船上?”
陈九身体前倾,目光直刺韦尔德的双眼,“这难道不是荷兰人长期以来在公海横行霸道、蔑视国际法、对盟友进行无差别攻击的必然结果吗?即使没有斯图德,也会有史密斯,会有琼斯。只要荷兰人还在试图用霸道的贸易封锁和海军舰队垄断海洋,这一天迟早会来。”
“至于我为什么不惊讶,很简单,我现在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事。”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还在想我在香港的家人,兄弟,我的商业公司。”
“被囚禁这么久,我已经对这些政治仇杀不感兴趣了。”
韦尔德盯着陈九看了足足一分钟。他在审视,在评估。
“陈,你或许理解或许不理解,你现在的资料摆在多少个外交官的桌子上,你很危险。”
“经此一事,你会永远活在监视于死亡的阴影之下,这已经不是你简单几句就可以化解了,政治,是多么肮脏的东西,你不会不清楚。”
“敢以一个商人的身份搅动地方局势,迟早死无全尸。你最好真的背后有一个强硬的买家支持。”
韦尔德终于开口,语气放缓,但眼神更加咄咄逼人,“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危险。你把那群自诩文明,却背地里搞种族屠杀的美国人拖下水了。现在,华盛顿的电报像雪片一样飞来。恐怕美国人的外交团已经准备起航。伦敦的外交部乱成了一锅粥。荷兰人……哼,斯雅各布总督估计正在写辞职报告。”
韦尔德话锋一转,“如果美国人介入,他们内部要是意见不统一,决心灭口,你会死得很惨。如果伦敦为了安抚荷兰,决定牺牲你这个替罪羊,你也会死。”
“所以我需要您,总督阁下。”
陈九并没有回避这个威胁,“就像您现在迫切需要我一样。”
韦尔德冷笑一声:“我需要你?我现在恨不得把你交给海牙的法庭。”
“不,您不会。”陈九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如果您把我交出去,那就是承认了英国在监管上的无能,承认了海峡殖民地是反荷叛乱,走私军火的基地。更重要的是……您会失去唯一一个能控制住南洋华社这头猛兽的缰绳。”
“说说看。”韦尔德重新拿起一根雪茄,皮克林立刻上前为他点燃,“你打算怎么帮我收拾这个烂摊子?”
“首先,我们需要定义这次事件。”陈九伸手递出条件,“这不是阴谋,这是一次意外。是荷兰海军在极度紧张和误判下,对中立国商船进行的非法攻击。这个定性,必须死死咬住。只有这样,英国才能站在道德高地上,以仲裁者的身份介入,而不是同谋。”
“这点不需要你教。”韦尔德喷出一口烟雾,“伦敦已经在起草抗议照会了。”
“其次,关于那个所谓的华人海盗,幕后黑手。”陈九伸出第二根手指,“美国人现在很愤怒,他们需要发泄……我们需要让他们确认证据,这的确是荷兰殖民主义的野蛮行径呢?”
“你想让英国帮你在舆论上洗白?还是让荷兰人自己承认暴行?这可能吗?”
“是为了大英帝国的利益。”
陈九纠正道,“如果美国人认为兰芳可以发展成美国的潜在盟友,表面上宣称是反抗欧洲旧殖民势力的民主先锋,就像他们当年的独立战争一样……但实际上通过兰芳对南洋施加影响力,或者直接把兰芳作为自己的保护国。
总督阁下,您希望在您的北婆罗洲旁边,出现一个亲美的、由美国资本和军火武装起来的华人共和国吗?”
这句话说得非常直白,直指韦尔德的内心深处。
美国作为西方文化圈里的野蛮人和暴发户,跟他们从来尿不到一壶里去。
美国没有欧洲那种复杂的皇室联姻和密约网络,他们的外交往往受国内民粹情绪驱动,情绪上头了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这也是他最担心的。如果陈九真的是美国的代理人,如果兰芳变成了美国的势力范围,那么大英帝国在马来群岛的霸权将永无宁日,他将面临和现在的荷兰总督一样的结局。
美国人确实没有像样的舰队,海军实力不值一提,但是他们要是发疯,
承认亚齐苏丹国(正在跟荷兰打仗)或者苏禄苏丹国(在菲律宾南部)为独立主权国家,承认兰芳。并与之建立外交关系,签订最惠国待遇条约。
一旦这种事发生,那么荷兰的封锁就变成了“侵略战争”,美国商船就可以合法地把军火卖给亚齐、兰芳等等。
这种先例一开,马来半岛那些表面臣服、内心不满的苏丹们也会蠢蠢欲动,找美国人寻求保护,就全乱套了。
他势必要被伦敦问责,结束自己的政治生涯,甚至下狱,作为国家罪人。
美国人胡搅蛮缠的能力,英国人早就领教过一次,在南北战争后他们成功起诉伦敦,因为英国建造的“阿拉巴马号”私掠船给北方造成了巨大损失,英国被迫赔偿了巨款1550万美元,天文数字。
作为新兴列强,上桌抢饭吃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了。
南洋是殖民地和君主制的天下(荷兰东印度、英国海峡殖民地、马来苏丹国)。美国代表的是反殖民和共和主义,他们喜欢标榜自己是反帝先锋。自己抢下了那么大一片土地,自然坚定反殖民了!
如果说自己和伦敦只是头疼,那荷兰人就是真的害怕。
美国是荷兰殖民地产品,苏门答腊烟草、爪哇咖啡、蔗糖的重要大宗买家。美国国会可以迅速通过法案,对来自荷属东印度的商品征收100%的惩罚性关税,或者直接禁运。
这会直接导致阿姆斯特丹的股市暴跌,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利润腰斩。
这对于现在已经财政几乎崩溃的荷兰来说,是灭顶之灾。如果真的崩溃,荷兰国内的反对党会立刻把内阁骂下台。
第二,美国军火商,温彻斯特、雷明顿正愁内战后的大批库存没处去。
如果美国人为了报复,开始向兰芳、亚齐、甚至爪哇的起义军大规模提供先进美式武器和军事顾问,那么荷兰人就彻底军事崩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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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韦尔德稍加思索,脸色越来越阴沉。
伦敦担心招来一个恶邻,自己担心刚上任就下台,荷兰人担心自己走上政权崩溃的道路。
而现在,这个南洋的局眼竟然分毫不差地落到了眼前这个被自己软禁了许久的男人身上,如此令人胆战心惊。
而此刻,他脸上依然是那种淡漠到让人烦躁恶心的表情,
“我可以向您保证,只要有我在一天,兰芳就绝不会成为美国的傀儡。”
“但是如果兰芳被国际孤立,彻底陷入绝境,我无法判断兰芳公司会彻底倒向哪一边。”
“我们都很清楚,现在的兰芳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不断妥协求存,岌岌可危,随时会被荷兰人吞并的金矿公司。兰芳,现在是南洋华人的风向标。”
陈九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兰芳,本质上是一个公司政权。一个由华人经营的、商业化的、遵循契约精神的实体。我相信,兰芳推崇的不是美国的共和主义,而是大英帝国的自由贸易精神。”
“我们想要的是做生意,是卖煤炭,是种植园,是把我们的产品卖给新加坡,买进曼彻斯特的纺织品。他们不想输出革命,也不想挑战女王的权威。”
“除了这次外交事件的定义,”
“还有,把兰芳定义为一个商业实体,而不是叛乱政权。”陈九抛出了他的核心筹码,“这样,英国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他们打交道,而不必背负外交包袱。”
韦尔德沉默了。他在权衡。
承认兰芳是商业实体,这在法理上是个巨大的突破。这意味着英国可以在事实上承认兰芳的存在,而不必在法理上得罪荷兰,还可以向美国人示好,以此作为外交筹码。
当然,只是法理上的不得罪。一旦海峡殖民地出面认可兰芳的贸易实体地位,几乎立刻是在南洋局势上站到了荷兰的对立面。
可惜,比起兰芳为了独立进行的反抗以及扩张,荷兰人一旦在南洋的控制权崩溃,暴露出的权利真空会更加可怕。
经营了几个世纪的平稳局面瞬间破碎,是忍下兰芳,开放贸易,还是看着荷兰人收缩地盘之后,俄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美国人一齐伸手?
法国正处于举国的殖民扩张狂热期,英国情报部门时刻盯着俄国海军的动向,生怕他们在南洋某个海岛建立加煤站,巡洋舰舰队会从海参崴或者其他地方冲出来,切断新加坡到香港的航线。
俾斯麦是个十足的野心家,并且德国商行的生意做的很大,新加坡有很多德国人。他们的商品物美价廉,正在挤压英国货的市场份额。
而他们对南洋的野心,将全盘落在这个自顾不暇的荷兰身上。
毕竟,这个信奉贸易垄断,霸占高利润产区,对商品征收重税的国家,招人厌烦已经不是十年八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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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个人可以接受这个定义,最终的定夺要上报伦敦。”
韦尔德缓缓说道,“但前提是,这个公司必须守规矩。我不能容忍我的邻居是一个手里拿着连珠枪、随时准备扩张的暴徒。”
陈九点了点头,
韦尔德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你知道吗,各国公使正在组建一个调查团,调查公海炮击事件,同时前往兰芳调查和调停。”
“如果把你关在新加坡,兰芳那边失去支持,我担心那些杀红了眼的客家矿工可能会做出更疯狂的事,甚至进攻砂拉越。但如果你去了……你在他们手里,或许是旗帜或许是人质。你在我们手里,才是缰绳。”
“陈,我短期不会放松对你的监视,我可以让你去。”
韦尔德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陈九,“不仅让你去,我还会给你一个合法的身份——海峡殖民地总督府华人事务咨询官,特别顾问。这身皮,能保你不被荷兰人当场枪毙。但是,你要付出代价。”
“请讲。”
“第一,兰芳必须停止一切向北的军事扩张。”韦尔德竖起手指,“砂拉越、北婆罗洲,那是我大英帝国的势力范围。你们的枪口,只能对着荷兰人,或者守在你们自己的矿坑里。如果有一颗子弹越过边界,我会亲自调动远东舰队,把东万律夷为平地。”
陈九点了点头,“我会和他们说明,据我所知,兰芳的战略目标只是自保和生存,对北面的丛林没有野心。”
“第二,关于那个煤矿。”韦尔德眯起眼睛,“奥兰治-拿骚煤矿。那是好东西。荷兰人没了它,舰队就趴窝了。但大英帝国的船也需要廉价煤。”
“我可以说服兰芳愿意与英国公司合资开发。”
陈九立刻接道,“兰芳将以最优惠的价格,优先向新加坡供应无烟煤。作为交换,我们需要英国的采矿设备和……一些并不敏感的民用物资。”
“这是生意,好说。”
韦尔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美国人。我要你向我保证,在调查期间,你会动用你的一切影响力,把这件事情的性质,死死地按在荷兰暴行上,而不要让美国人产生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保护国的念头。”
“你要做那个把美国人劝退的人。”
“你要是能承诺做到这一点,我们的合作才会真正进行。否则,前面的一切我都不会认可。”
“不可能,我不是外交官,您也不必用这一点来试探我是否是美国政客的代理人。”
“我只会做我该做的事。”
“你在拒绝我还是在威胁我?你知道现在你自己的处境吗?”
“意味着我还没有蠢到去自杀,阁下。”
陈九并没有被韦尔德的气势压倒,
“美国人现在群情激愤,不仅是因为死了一个总统,死了一个领事,而是因为他们作为新兴列强,自尊心在荷兰人的老式火炮面前受挫了。如果我现在像个英国人的传声筒一样,跑过去告诉他们,嘿,别在这儿建保护国,快滚回家去。您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立刻认定,我也好,兰芳也好,已经是英国人的傀儡,这一切都是英国在幕后策划。
愤怒的美国公众会迫使华盛顿为了面子而采取更激进的行动。到那时,您担心的星条旗插在婆罗洲,反而会因为我的劝阻而变成现实。”
韦尔德呵了一声,讽刺道,“难道你不是美国人养的一条狗?”
“狗不会反过来告诉自己的主人该如何做事,更何况,美国的排华政策如此严苛,他们又何尝真的瞧得起我一个华人?”
韦尔德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陈九有一条说得有道理。
美国人跟欧洲不一样,那里没有贵族和国王,一个平民都能当上总统,那种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和清教徒式的救世主情结,确实是最难处理的变量。
他并不害怕美国人的暴怒,只是实在不知道美国人会因为总统和领事接连遇刺这件事,会做到什么程度。
美国人要是真的把一整队铁甲舰开到南洋赖着不走呢?
“那你打算怎么做?”韦尔德冷冷地问,“难道你要我看着美国人在坤甸港驻扎,跟兰芳军接触?”
“不。我们要给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但不是土地。”
“总督阁下,您了解美国。经历过南北战争后,他们国内的孤立主义情绪依然严重。
他们的国会里一大部分精明的政客,其实并不想在这个距离旧金山几千海里的热带丛林里背上沉重的行政包袱。
治理殖民地是需要花钱的,是要死人的,是要处理土着暴乱的——这一点,荷兰人就是最好的反面教材。”
“美国人真正想要的,是门户开放。”
“是经商,是赚钱,是他们的商船在全球畅通无阻,赚取财富,扩大影响力。”
“给他们最惠国待遇。给他们和荷兰人一样的、甚至比荷兰人更优越的通商权。让他们相信,兰芳不是属于某一个国家的殖民地,而是一个对所有文明国家开放的自由市场。”
陈九盯着韦尔德的眼睛,语速放缓,充满了诱惑力: “试想一下,阁下。如果兰芳宣布成为一个完全自由的贸易区,废除荷兰人设立的一切关税壁垒和航运垄断。美国人得到了面子和利益,他们可以说自己解放了这里的贸易,而不必派驻一兵一卒来管理。”
“而对于大英帝国呢?”
“您最恨的不就是荷兰人在南洋搞的那套封闭僵化的强迫种植制度和排他性贸易圈吗?一旦荷兰人的垄断在婆罗洲被打破,婆罗洲成了一个巨大的自由贸易市场,凭借新加坡无与伦比的航运优势和金融统治力,在这个自由市场上,谁能竞争得过大英帝国的商船?”
“只有把围墙推倒,巨人才有进场的空间。”
韦尔德手中的雪茄已经烧到了尽头,但他似乎毫无察觉。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陈九不仅是在谈生意,这难道才是他背后主人的地缘战略?
打开市场?
如果不让美国人介入,荷兰人继续封锁,英国虽然不爽但也只能忍着。 但如果按照陈九的方案,利用美国这把锤子砸开荷兰人的锁,把婆罗洲和苏门答腊的德利地区变成一个开放市场。
那么,最终最大的赢家,既不是兰芳,也不是美国,而是掌握着马六甲海峡、拥有最成熟商业网络的英国海峡殖民地。
这似乎已经是一个最好的结果.....至于美国正在快速发展的工业制品,未来的市场竞争,就交给下一任头疼吧.....最起码,那只是一个地区的商业竞争不是吗?
“你想逼荷兰收缩他们的势力,然后让英国人进来填补商业真空,从而让你背后的美国资本得利?”
韦尔德把烟蒂按灭在水晶烟灰缸里,眼神复杂地看着陈九,
“你是一个华人,却能放任兰芳和苏门答腊的华人为你去死?”
“这叫顺势而为。”
陈九纠正道,“美国人要名利,英国人要控制权,兰芳和苏门达腊的华人要命。各取所需罢了。”
韦尔德长时间地凝视着陈九,仿佛想看穿这个年轻华人的皮囊下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 最终,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带着不易察觉的欣赏和更多的忌惮。
“很好。”韦尔德重新坐回沙发上,这一次,他的姿态放松了许多,“看来我们达成了一致。陈,你是个天生的政客,可惜生在了一个错误的国家。”
“我是商人,阁下。”
“那么,商人。”韦尔德端起酒杯,是皮克林刚刚倒上的威士忌,“为了我们的交易。但我还有一个疑问。苏门答腊。你在那里还有一笔烂账。那些华工和亚齐人,还在流血。”
陈九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
“不论如何,那是我的同胞。”
陈九的声音低沉,“总督阁下,荷兰人已经在那边实行了焦土政策。他们在屠杀。兰芳可以停火,可以谈判。但苏门答腊……那是为了生存的绝地反击。”
“我不能试图和他们谈判,让他们投降,那等于让他们集体去死。”
“如果需要我出面谈判,我需要一条路。”陈九看着韦尔德,“一条活路。”
“英国海军将解除对婆罗洲的封锁,这是为了配合调查团的行动,也是为了人道主义援助。”韦尔德意味深长地说道,“至于苏门答腊……大英帝国不会支持叛乱。但是,我们的舰队不可能24小时盯着每一条海岸线。”
“如果有商船,从新加坡和槟城出港,运送的是粮食、药品,或者是……农业工具,只要不挂着海盗旗,只要不在皇家海军的眼皮子底下开火……我们或许会因为天气原因而看不见。”
“荷兰人的封锁你们自己搞定。”
“毕竟,”韦尔德抿了一口酒,“荷兰人这次做得太过分了。让他们在苏门答腊多流点血,对大英帝国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这能让他们学会怎么做一个听话的邻居。”
“多谢阁下。”陈九举起早已凉透的茶杯,“以茶代酒。”
“还有一个问题。”韦尔德放下酒杯,眼神变得深邃,“陈,我想知道,你做这一切,真的是为了钱吗?你到底是哪一方的人,是谁的人?”
“在柔佛支持华商屯田,支援华北饥荒,和李鸿章眉来眼去,又暗中支持兰芳练兵,向苏门答腊走私军火,让华人为美国资本流血,你把南洋搅得天翻地覆。这不像是一个。”
“难道你是清廷和美国共同培养的间谍?”
“还是你想当兰芳的总长?”
“或者,在我不知道的角落,李鸿章已经和美国哪些政客达成了合作,前总统格兰特,激进扩张的共和党?”
陈九笑了笑,“我是我自己,韦尔德阁下。”
“希望你的船,不要撞上大英帝国的战舰。”韦尔德听到这句回答, 索然无味,除了谈判条件之外,他对这个人说的话如今一个字都不想信,他站起身,扣好了领口的扣子。
“只要大英帝国的战舰给这艘船留一条航道。”陈九不卑不亢地回答。
韦尔德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
“你记住,陈,大英帝国的战舰势不可挡,我可以允许你在身后借一下水流,但一旦你敢正面对抗,死的不止是你一个人。”
“如果你真的是,像你之前所说的,为了南洋华人这个族群着想。”
“明天一早,皮克林会带你去见调查团初步组建的其他成员,还有各国大使正在路上。初步的调查团里,美国代表是哈里森副领事,他现在把你当成救命恩人。德国代表里有海因里希船长,他对荷兰人恨之入骨。”
“这是一场戏,陈。演好你的角色。”
“还有,”韦尔德回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关于你在新加坡的那些‘生意伙伴’。那些在你落难时急着和你撇清关系的华商们。你需要我帮你敲打一下吗?”
“不必了,阁下。”陈九淡淡一笑,“商人趋利避害,是本性。”
“晚安,总督阁下。”
“你真的很无趣,”
“哦,对了,有一个美国的女教士坐船赶过来,哭得两眼通红,吵着要见你,人已经在门外了。”
“晚安吧,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