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最后一天,陈默踏上了返回老家黑水村的班车。
班车破旧,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颠簸,像一头喘着粗气的铁兽。
窗外是绵延不绝的墨绿色山岭,山坳里散落着几处灰扑扑的瓦房,那就是黑水村,一个仿佛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陈默已经五年没回来了,这次回来,是因为奶奶病重。
奶奶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也是唯一还严格遵守着那些古老禁忌的人。
陈默从小跟着奶奶长大,那些“夜里不能吹口哨”、“路上看到的红包不能捡”、“陌生人叫你别随便应”的规矩,曾是他童年最深的烙印。
只是后来去城里读了大学,工作了,这些带着泥土和迷信色彩的规矩,也就渐渐被抛在了脑后。
车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停住。
槐树枝叶虬结,遮天蔽日,投下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即使是在盛夏的正午,也透着一股阴凉。
树下坐着几个闲聊的老人,看到陈默下车,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带着一种审视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交谈声也戛然而止。
陈默认得其中一位是隔壁的三叔公,他挤出一个笑容,上前打招呼:“三叔公,我回来了,我奶奶她……”
三叔公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是默娃子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奶奶……在屋里头,快回去吧。”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意味。
陈默道了谢,拖着行李箱往村里走。
脚下的青石板路凹凸不平,两旁的老屋大多门窗紧闭,安静得有些异样。
偶尔有狗叫几声,也很快低伏下去,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呜咽。
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怪味。
奶奶家还是那栋老旧的木结构房子,推开虚掩的院门,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混杂着陈年老木的气息扑面而来。
姑姑从里屋迎出来,眼圈红肿,看到陈默,眼泪又落了下来:“小默,你总算回来了……妈她,怕是就这几天了……”
奶奶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肤像揉皱的牛皮纸贴在骨架上。
听到动静,她艰难地睁开眼,看到陈默,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陈默握住奶奶枯柴般的手,鼻尖一酸:“奶奶,我回来了。”
奶奶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陈默的肉里。
她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抬起头,死死盯着陈默的眼睛,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
“默娃……记住……天黑之后……不管谁叫你……都别答应……千万别……尤其是……听到我的声音……”
这句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剧烈地咳嗽起来,重新瘫软下去,眼神涣散,只剩胸口微弱的起伏。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
又是禁忌。
奶奶到这个时候,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些。
姑姑在一旁抹泪,低声道:“妈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念叨这个,神志都不太清了……”
陈默安抚了姑姑几句,心情沉重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住进了他小时候的房间。
房间依旧保持着原样,只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山里的夜晚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深沉。
夜幕彻底笼罩了黑水村。
没有城市的光污染,这里的黑暗是纯粹而粘稠的,仿佛有生命的实体。
远处的山峦变成模糊而狰狞的巨兽轮廓。
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显得稀疏而胆怯。
陈默坐在堂屋,守着昏睡的奶奶,煤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人影,像是有无形的东西在舞蹈。
奶奶的呼吸微弱而平稳,偶尔会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两小时,一阵极强的困意袭来,陈默的脑袋一点一点,几乎要趴在桌上睡着。
就在他意识模糊的边界,一个声音,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夜,钻进了他的耳朵。
“默娃儿……”
声音飘忽,带着一种奇怪的拖沓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紧贴着耳朵响起。
陈默一个激灵,瞬间清醒,睡意全无。
他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是奶奶的声音?不对,声音有点像,但更尖,更细,尾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像是有人捏着嗓子在模仿。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屋外只有风声,穿过老旧的窗棂,发出细微的呜咽。
是错觉吗?还是奶奶在说梦话?
他看向里屋,奶奶依旧安静地躺着,呼吸微弱。
他定了定神,或许是自己太累了,出现了幻听。
他揉了揉太阳穴,准备继续守着。
然而,那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近了一些,仿佛就在院门外。
“陈默……开门……”
声音依旧带着那份诡异的熟悉感,催促着。
陈默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他想起了奶奶白天的叮嘱,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的院门。
“默娃子……是我啊……开门让奶奶进去……”
声音开始带上了一丝委屈,一丝急切,语调变换着,越来越像奶奶平时说话的语气,但那份挥之不去的怪异感,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着陈默的神经。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不能应,绝对不能应!
那声音停歇了片刻。
死寂重新降临,但这死寂比声音更让人窒息。
陈默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
突然——
“砰!砰!砰!”
院门被重重地拍响了。
那不是人手的拍击声,更沉闷,更粗暴,像是用一块湿透的木头在撞击。
整个老旧的院门都在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开门!!!”
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恶意和焦躁,彻底撕掉了那层模仿的伪装。这绝不是奶奶的声音!
陈默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冻结了。
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里屋,摇醒了熟睡的姑姑。
“姑!姑!你听!外面!外面有东西在叫门!”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
姑姑被摇醒,迷迷糊糊地听了片刻,脸上却露出疑惑的神情:“小默,你做梦了吧?哪有什么声音?只有风声啊。”
陈默愣住了。
那巨大的撞门声和尖利的叫喊,姑姑竟然听不见?
他强迫自己冷静,再次侧耳倾听。
撞门声消失了。
那个诡异的声音也消失了。
门外,只剩下风声,依旧呜咽着。
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他极度疲惫下产生的幻觉。
但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印痕,和后背被冷汗浸透的冰凉触感,都在提醒他,那不是幻觉。
第二天,奶奶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能喝下一点米汤了。
趁着姑姑去灶间忙活,陈默犹豫再三,还是把昨晚的经历告诉了奶奶。
奶奶听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更深沉的忧虑和恐惧。
她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陈默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它……盯上你了……”
奶奶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
“那是‘应声鬼’……藏在山里的脏东西……专门学人声……骗人答应……”
“你……你没应,是对的……”
奶奶喘了口气,眼神变得更加锐利,盯着陈默,
“但……它不会罢休……它尝到味儿了……还会再来……”
“为啥……为啥会盯上我?”陈默感到一阵寒意。
“你……离家太久……身上‘人气’淡了……火头低……它们就喜欢这样的……”
奶奶断断续续地说,
“而且……我快不行了……它们……就等在附近……等着……”
奶奶没有说下去,但陈默明白了。
有什么东西,就徘徊在死亡与生命的边界线上,伺机而动。
“那……那怎么办?”
奶奶艰难地转动脖颈,示意陈默靠近她的枕头。
她哆哆嗦嗦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样东西,塞进陈默手里。
那是一枚铜钱,颜色暗沉,上面刻着模糊不清的符文,用一根褪了色的红绳系着。
“拿着……贴身放着……别离身……”
奶奶的眼神带着恳求,
“晚上……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别出声……别答应……熬到鸡叫……就没事了……”
陈默握紧了那枚带着奶奶体温和汗渍的铜钱,冰凉坚硬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这一天过得格外漫长而压抑。
村里人似乎也知道了他家的事情,看他的眼神更加古怪,带着怜悯,又带着一种隐隐的排斥。
三叔公在村口遇到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佝偻着背走开了。
夜幕再次降临。
陈默将奶奶给的铜钱挂在脖子上,紧紧贴着胸口。
他和姑姑轮流守夜,煤油灯也比往常拨亮了些。
前半夜相安无事。到了后半夜,轮到陈默独自守夜时,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就潜伏在窗外的浓重黑暗里,用冰冷的目光穿透墙壁,落在他的背上。
他没有听到叫声,也没有听到撞门声。
但他听到了别的。
是哭声。
一个小孩的哭声,细细的,幽幽的,从院子角落里传出来,充满了无助和悲伤。
“呜呜……妈妈……我冷……开门让我进去好不好……”
哭声断断续续,听得人心里发酸。
陈默的心脏再次揪紧。他知道这附近根本没有小孩。
这哭声,和昨晚的叫声一样,都是假的!
他死死咬着牙,捂住耳朵,但那哭声像是能直接钻进脑髓里,在他耳边萦绕不去。
过了一会儿,哭声停了。
接着,响起的是姑姑的声音,带着焦急和关切,仿佛就在窗根下:“小默!小默你怎么了?快开门!你奶奶情况不好了!快开门啊!”
陈默浑身一震,几乎就要冲过去开门。
奶奶!
但他瞬间冷静下来,姑姑明明在里屋睡着!
他猛地回头,透过门缝,能看到姑姑躺在床上,呼吸平稳。
窗外的“姑姑”还在焦急地呼唤,声音惟妙惟肖。
陈默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胸口的铜钱握得更紧,一言不发。
模仿姑姑的声音也消失了。
夜,重归死寂。
但这死寂,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后,他听到了。
是奶奶的声音。
这一次,声音不再诡异,不再尖利,而是充满了老人临终前的虚弱、慈爱和不舍,就和白天时一模一样。
“默娃……奶奶……奶奶不行了……你开开门……让奶奶……再看看你……”
“默娃……奶奶冷……好冷啊……你开开门……”
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带着令人心碎的哀求。
陈默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理智告诉他,这是假的,是那鬼东西的陷阱。
但情感上,那声音太真实了,每一个颤抖,每一次喘息,都和他记忆里、和他白天听到的奶奶的声音毫无二致。
他死死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更不让自己应声。
指甲几乎要掐进脸颊的肉里。身体因为压抑和痛苦而剧烈地颤抖。
那声音还在哀哀地求着,诉说着对他的牵挂,对世界的留恋。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是煎熬。
就在陈默感觉自己快要崩溃,意志即将被这恶毒的模仿瓦解时——
“喔——喔——喔——”
村头,不知谁家的公鸡,发出了第一声嘹亮的啼鸣。
窗外的哀求声,戛然而止。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紧接着,陈默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充满不甘和怨毒的叹息,随风消散在渐亮的晨光中。
天,亮了。
陈默浑身脱力,瘫坐在椅子上,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内衣完全被冷汗浸透。
姑姑从里屋出来,看到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小默,你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
陈默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事……奶奶怎么样了?”
姑姑探了探奶奶的鼻息,松了口气:“还好,平稳着。”
奶奶在三天后的黄昏去世了,走得很安详。
丧事办得简单而迅速。
下葬之后,陈默一刻也没有多留,立刻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村口的老槐树下,依旧坐着那几个老人。
三叔公看着他,这次主动开了口,声音低沉:“走了?”
陈默点点头。
“走了就好。”
三叔公混浊的眼睛望着远处墨绿色的山峦,
“那东西……认人。你这次没应,它暂时奈何不了你。但以后……尽量少回来。城里……人气旺。”
陈默没有问“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也没有问它为什么存在。
他只是郑重地向三叔公和几位老人道了别,然后头也不回地踏上了离开黑水村的班车。
车子发动,缓缓驶离。
陈默透过车窗,回望那座逐渐缩小的、被群山和阴影包裹的村庄。
他摸了摸胸口,那枚刻着符文的旧铜钱还贴肉藏着。
他知道,有些禁忌,并非空穴来风。
它们是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生民与不可言说之物漫长博弈中,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脆弱的边界。
而他的名字,曾经在某个夜晚,被边界之外的东西,充满恶意地呼唤过。
他此生,都将铭记那种冰冷的恐惧,以及——
永远,不要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