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镇是个富庶地方,水陆码头,商贾云集。
镇子中央有座老戏台,飞檐翘角,据说前朝时候就有了。
每年三月三,镇上都会请最好的戏班子来唱三天大戏,酬神也娱人,那是全镇最热闹的时候。
今年请的是百里外颇有名声的“金家班”。
班主金老板五十来岁,精瘦干练,一双眼睛却总像是藏着心事。
戏班子到的头一天,照例要先拜台,给祖师爷上香,也给这老戏台原有的“台神”打个招呼,求个平安。
金老板带着几个老角儿,在暮色四合时来到空无一人的戏台前。
摆上香案果品,点燃线香,烟雾袅袅升起。
可那香烧得极不顺畅,三长两短,烟气聚而不散,盘旋在戏台上空,像一块灰色的脏布。
“班主,这……”
一个老武生皱了眉,低声道,
“香火不吉啊,这台子……怕是不干净。”
金老板脸色阴沉,他走南闯北几十年,见过的怪事不少。
这柳林镇的戏台,他年轻时跟着师父来过一次,那次的经历,他至今不愿回想。
他摆了摆手,声音干涩:“规矩不能废,拜了就是了。晚上开锣,都打起精神,不该看的地方别看,不该去的地方别去。”
夜色渐浓,戏台前后挂起了大红灯笼,照得一片喜气洋洋。
台下人山人海,镇上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了,喧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锣鼓家伙一响,戏就开了场。
头一出是热闹的武戏《挑滑车》。
几个武生翻腾跌扑,引得台下叫好声不断。
金老板在后台盯着,心神不宁,总觉得那戏台的暗处,有什么东西在冷冷地注视着台上的一切。
第二出是文戏《牡丹亭》。
唱杜丽娘的花旦是金家班的台柱子,名叫小艳秋,嗓子清亮,身段婀娜。
当她唱到“惊梦”一折,水袖轻挥,眼波流转,哀婉缠绵时,戏台下却忽然起了一阵诡异的骚动。
并非喝彩,也非议论,而是一种低低的、压抑的惊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
许多人的目光,并非完全落在美艳的小艳秋身上,而是不由自主地、带着惊惧地,瞟向戏台下方那一片被阴影笼罩的黑暗区域。
那老戏台为了抬升高度,下面是空的,用木栅栏围着,平时堆些杂物。
此刻,在那灯笼光芒勉强勾勒出的昏暗边界处,不知何时,竟赫然多出了一口棺材!
一口通体漆黑、比寻常棺材似乎要大上一号的棺材!
它就那么静静地横在戏台下的阴影里,仿佛一直都在那里,与周遭热闹喜庆的气氛格格不入,散发着阴森的死气。
“棺……棺材!”
台下终于有人失声叫了出来。
这一声如同冷水滴入滚油,场面瞬间就乱了。
前排的人吓得往后挤,后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慌乱起来,哭喊声、叫骂声、桌椅翻倒声响成一片。
后台也听到了前面的动静。金老板心里“咯噔”一下,冲到幕布边,掀开一条缝往外看。
当他看到那口突兀出现的黑棺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握着幕布的手青筋暴起,喃喃道:“来了……还是来了……”
台上的小艳秋也察觉到了台下的异样,唱腔不由得一滞,目光下意识地往台下一瞥。
就这一眼,她看到那口黑棺的盖子,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轻轻敲击。
她吓得魂飞魄散,“啊”地一声尖叫,戏也唱不下去了,连滚爬爬地逃回了后台。
戏是没法再唱了。
镇上的乡绅保长脸色铁青地赶来,一边安抚受惊的民众,一边指挥几个胆大的壮丁,拿着棍棒火把,战战兢兢地靠近那口黑棺。
“谁……谁把棺材放这儿的?”保长壮着胆子喝道。
无人应答。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一个胆子最大的屠夫,咽了口唾沫,用手中的杀猪刀,小心翼翼地去撬那棺材盖。
棺材盖似乎并没有钉死,很轻易就被撬开了一条缝。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旧木料、泥土和某种特殊香料,更像是庙里那种浓郁的檀香,却带着腐朽气的怪味,弥漫开来。
众人捂着鼻子,凑近往里看。
借着火把的光,棺材里的情形映入眼帘——里面并没有尸体,也没有骨骸。
只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色泽艳丽无比、绣工极其繁复精美的戏服!
凤冠霞帔,像是新娘的装扮,又像是某个特定戏码里,身份尊贵的女性角色的行头。
那戏红得刺眼,金线银线绣出的凤凰牡丹在火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
在戏服之上,还放着一张泛黄的、边缘卷曲的宣纸。
保长颤抖着手,拿起那张纸。
上面用浓墨写着一行遒劲又透着邪气的大字:
“戏比天大,无人聆听,借台一用,唱与鬼听。”
落款处,画着一个类似戏曲脸谱的图案,却非神非鬼,五官扭曲,透着一股浓重的怨愤和不甘。
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
这口棺材,这套戏服,这张字条,处处透着邪门!
“是……是那个戏子!几十年前那个……”
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经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一段尘封的往事才被揭开。
几十年前,柳林镇也曾来过一个戏班子,班里有个极负盛名的武生,艺名“赛云长”,唱做念打无一不精,尤其一出《单刀会》更是拿手好戏。
他心高气傲,自认技艺超群。
那年来柳林镇唱戏,恰逢暴雨夜,台下观众稀少,稀稀拉拉。
赛云长觉得受了冷落,愤懑难平,认为镇民有眼无珠,不配听他的戏。
当晚,他竟在自己住的厢房里,穿着他最心爱的那套“关公”行头,用唱戏的宝剑抹了脖子,血溅戏台后院。
死前曾发下毒誓,说他的戏无人懂,终有一日,要在这台上唱一出真正的“鬼戏”!
他死后,那套染血的戏服和他一起下了葬,据说葬的就是一口特制的黑棺。
而他所住的厢房,也就是后来金家班被安排入住的那一间!
故事讲完,所有人都感到毛骨悚然。
那口黑棺,那套艳丽戏服,分明就是赛云长的怨念所化!
“快!快把棺材盖上,抬走!找个地方埋了!不,烧了!”
保长声音发颤地命令道。
几个壮丁忍着恐惧,手忙脚乱地去盖棺材盖。
然而,那棺材盖却像是重若千斤,任凭他们如何用力,都无法完全合拢。
反而从那条缝隙里,隐隐约约,传出了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可辨的戏曲念白声,苍凉、悲愤,带着金石之音,正是《单刀会》里关公的台词:
“……观江水滔滔浪千叠,趁西风驾着这小舟一叶……”
声音不大,却像锥子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闹鬼了!真的闹鬼了!”
人们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许多,发一声喊,四散奔逃,连火把棍棒都丢了一地。
戏台前转眼间就空无一人,只剩下那口诡异的黑棺依旧静静地横在台下,缝隙里透出隐隐的念白声,还有那套在黑暗中泛着幽光的艳丽戏服。
金家班的人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挤在后台角落里,瑟瑟发抖。
小艳秋更是哭成了泪人,她总觉得,那棺材里的“东西”,似乎格外“关注”她。
金老板面沉似水,他知道,这事躲不过去了。
赛云长的怨魂是被他们的戏班子引来的,或者说,是被小艳秋那出众的唱腔和容貌引来的。
他怨当年无人赏识,如今便要在这曾经冷落他的地方,找一个“配得上”与他同台的人,唱完他那未尽的“鬼戏”。
“班主……怎么办?我们……我们快走吧!”一个徒弟带着哭腔说。
“走?走得掉吗?”
金老板苦笑,眼神绝望,
“被这东西缠上,天涯海角都不得安生。除非……除非遂了他的愿。”
当夜,金家班无人敢睡。
戏台周围空无一人,连野狗都绕道走。
只有那断断续续的念白声,时而响起,时而沉寂,折磨着所有人的神经。
第二天,整个柳林镇都被恐怖的氛围笼罩。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上行人绝迹。
那口黑棺依旧在原地,无人敢去触碰。
到了晚上,情况变得更加诡异。
那戏台上,竟然自己亮起了幽绿色的光,像是鬼火一般。
台上空无一人,却有锣鼓丝弦之声凭空响起,调子正是《单刀会》!
时而还有兵刃相交的铿锵声,以及那苍凉悲愤的唱腔:
“……好教俺踏江边满腔怒气难宣泄,恰便似虎牢关前战不歇……”
声音在死寂的镇子上空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肝胆俱裂。
更有人隐约看到,在那幽绿色的光晕中,似乎有一个穿着戏袍、面涂重彩的高大身影,在台上挥动水袖,舞动大刀,身影时而凝实,时而模糊。
金老板知道,不能再等了。
赛云长的怨念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如果再不想办法,恐怕整个镇子都要遭殃。
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第三天黄昏,金老板带着梳洗打扮过、却依旧脸色惨白的小艳秋,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戏台前。
他对着那口黑棺,深深作了一揖,声音沙哑地说道:
“赛老板,晚辈金三,携小徒小艳秋,前来请教。您老人家技艺超群,当年之事,是镇民有眼无珠。今日,愿以此台,请您与小徒合演一出《游园惊梦》,一慰您平生之志,二解此地之厄。望您……成全。”
说完,他让小艳秋在棺材前磕了三个头。
周围一片死寂。过了许久,那棺材盖的缝隙里,不再有念白声传出。
戏台上幽绿的光芒也渐渐暗淡下去。
当晚,子时。
圆月被薄云遮掩,天地间一片朦胧。
柳林镇的居民,都死死关紧门窗,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他们听到,那戏台的方向,再次传来了锣鼓丝竹之声,但这一次,调子不再是慷慨悲凉的《单刀会》,而是变成了婉转缠绵的《游园惊梦》。
一个清亮哀婉的女声在唱,是小艳秋: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而另一个苍凉、空洞,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男声,时而接唱,时而念白,与她应和。
那声音没有实体,却充满了情感,像是积压了数十年的孤愤与不甘,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两台戏词,一男一女,一生一死,在这寂静的午夜诡异地交融。
没有喝彩,没有观众,只有月光和风作为见证。
没有人敢去看那台上的景象。
只能从声音里分辨,那“鬼戏”似乎唱得极其投入,极其……精彩。
直到天将破晓,那曲《游园惊梦》才唱到了尾声。
声音渐渐低回,最终消散在晨风里。
当胆战心惊的镇民和金家班的人,在太阳完全升起后,再次来到戏台前时,发现那口诡异的黑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戏台上,留下了一些凌乱的、非人的脚印,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陈旧檀香和尘土混合的气味。
小艳秋昏倒在后台,醒来后,对昨晚之事记忆模糊,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和一个看不清楚面容、浑身冰冷的人同台唱了很久很久的戏。
金家班很快收拾行装,离开了柳林镇,此后再未踏足。
而柳林镇三月三唱大戏的传统,也悄然终止。
那座老戏台,就此荒废,无人再敢登台。
只是,后来有晚归的樵夫声称,在月圆之夜,偶尔能听到荒废的戏台上,传来若有若无的、一男一女合练戏文的声响,唱腔精妙,却冰寒入骨。
而那套消失的、艳丽无比的黑棺戏服,据说后来又在别处的戏班附近出现过,同样引出了一连串难以解释的诡异之事。
当然,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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