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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坳村口有口老井,井水甘甜清冽,养活了村里几代人。
可不知从何时起,村里立下了一条铁律——天黑之后,严禁靠近古井,更不准打水。
尤其是家里有半大孩子的,更是被反复叮嘱,违者会招来大祸。
据村里最年长的瞎眼阿婆说,那井底住着“井底娘”。
她不是龙王爷,也不是河神,而是一个怨念极深的“东西”。
谁也说不清她的来历,有的说是百年前投井自尽的新娘,有的说是被村民沉井的巫女。
她喜欢孩子,尤其喜欢在夜深人静时,模仿母亲的声音,呼唤孩子的乳名。
“囡囡——回来吃饭啦——”
“狗剩——娘在这儿呢——”
那声音温婉哀切,带着泣音,跟真的一模一样。
若是孩子心智不坚,被那声音蛊惑,迷迷糊糊走到井边,往里一看……那就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家人只会找到孩子落在井边的一只鞋,井水黑得如同墨汁,水面上飘着几缕像是女人长发的水草。
李老栓家就住在离古井不远的地方。
他儿子铁蛋,今年刚满八岁,虎头虎脑,胆子却小得很,平时天一黑就不敢出门。
这几天,铁蛋他娘去邻村照顾生病的姥姥,家里就剩下李老栓和铁蛋两人。
这晚,月黑风高,屋外刮着大风,吹得窗户纸哗啦啦响。
李老栓白天干农活累了,喝了点自家酿的米酒,早早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起来,却发现睡在身边的铁蛋不见了!
他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大半,屋里屋外找了一圈,哪有铁蛋的影子?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屋外呼啸的风声中,隐约夹杂着一个女人幽怨的呼唤声,断断续续,飘飘忽忽:
“铁蛋……娘的铁蛋哎……到娘这儿来……”
那声音,像极了铁蛋他娘!
李老栓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酒意彻底醒了。
他猛地想起关于“井底娘”的传说,想起铁蛋睡前还嘟囔着想娘了。
孩子不会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抄起门后的锄头,连外套都顾不上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家门。
村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狂风卷起的尘土和落叶。
那女人的呼唤声在风里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诡异,一声声,如同冰冷的钩子,直往人心里钻。
声音的来源,赫然就是村口古井的方向!
李老栓的心沉到了谷底,发足狂奔。
快到井边时,他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正痴痴呆呆地、一步一顿地朝着那口黑洞洞的古井走去,不是铁蛋又是谁!
“铁蛋!回来!”
李老栓肝胆俱裂,嘶声大喊。
可铁蛋像是完全听不见,依旧木然地往前走,离井沿只有几步之遥了。
井口黑黢黢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与此同时,那井里传来的呼唤声变得更加急切、哀婉:“铁蛋,快过来,让娘看看你……娘好冷啊……井里好冷……”
李老栓目眦欲裂,挥舞着锄头冲过去,想要拉住儿子。
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铁蛋的一瞬间,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寒气猛地从井口喷涌而出,仿佛一道透明的墙壁,将他狠狠弹开,摔倒在地,锄头也脱手飞了出去。
他挣扎着抬头,只见铁蛋已经走到了井边,缓缓地、僵硬地俯下身,朝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井口望去。
“不——!”李老栓发出绝望的吼声。
预想中孩子落水的声音并没有传来。
俯身看向井底的铁蛋,身体猛地一僵,然后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并没有掉下去,而是就那么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仿佛被井里的什么东西摄住了魂魄。
井里那模仿母亲的呼唤声戛然而止。
四周只剩下狂风的呼啸和李老栓粗重的喘息。
他连滚爬爬地起身,不顾一切地再次冲向井边,这一次,那冰冷的屏障似乎减弱了。
他一把抱住浑身冰凉僵硬、如同木偶般的铁蛋,奋力将他从井边拖开,踉跄着后退了十几步,才瘫软在地。
铁蛋双眼圆睁,瞳孔放大到极致,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小小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铁蛋!铁蛋!你看到什么了?跟爹说!”
李老栓用力摇晃着儿子,声音带着哭腔。
铁蛋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口古井的方向,眼神空洞,仿佛魂已经不在体内。
李老栓又惊又怒,他顺着铁蛋的目光望向那口古井。
漆黑的井口深不见底,仿佛连接着幽冥。刚才那股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气息似乎还在周围萦绕。
他想起村里老人的话,想起那些消失在井边的孩子,一股热血冲上头顶。
他放下依旧痴傻的儿子,重新捡起地上的锄头,眼中布满血丝,对着古井嘶声咆哮:“什么东西!给我滚出来!有本事冲我来!放过我儿子!”
井里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吹过井口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空洞回音。
李老栓的怒吼惊动了附近的村民。
几户人家的窗户陆续亮起灯火,有人提着灯笼、拿着棍棒小心翼翼地聚拢过来。
当他们看到瘫坐在地的李老栓和状若痴傻的铁蛋,以及那口幽深的古井时,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脸上都露出惊恐和同情的神色。
“老栓!你不要命了!快带孩子离开这儿!”有人喊道。
“是井底娘……她又出来找孩子了……”有人低声啜泣。
“这祸害……这祸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安生!”
一个老汉顿着脚,又是恐惧又是愤怒。
李老栓看着围拢来的村民,看着他们眼中深藏的恐惧,再看看怀里丢了魂似的儿子,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和父性本能的勇气,压倒了恐惧。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他的儿子差点没了,以后还会有别的孩子遭殃!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众人大声说:“这井里的东西不能留了!今天它盯上我家铁蛋,明天就可能盯上你们家的娃!填了它!必须填了它!”
村民们面面相觑,填井?这念头他们不是没有过,但谁敢?那井底娘的传说太吓人了,惹怒了她,谁知道会招来什么更大的灾祸?
“老栓,你疯了!填井?那是触怒井底娘啊!”
“是啊,惹不起,咱们躲得起啊!”
“可是……可是铁蛋这模样……”
也有人看着孩子的惨状,心生不忍。
就在这时,一直被李老栓抱在怀里,如同失了魂的铁蛋,忽然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堵住的声音。
他抬起一只颤抖的小手,指向那口古井,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尖利的字眼:
“井……井里……好多……好多娃娃……都在看她……看她梳头……红的……衣服是红的……”
话音刚落,铁蛋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这番话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井里……好多娃娃?红的衣服?梳头?
联想到那些年失踪的孩子,一个极其恐怖、令人头皮发麻的画面瞬间在众人脑海中形成——那些被井底娘唤走的孩子,或许并没有死,而是以某种无法理解的状态,存在于井底,陪着那个穿着红衣服的“东西”!
恐惧在这一刻转化为了无法抑制的愤怒和一种同仇敌忾的决心。
如果自己的孩子可能正在井底遭受那样的折磨,哪个父母还能忍受?
“填了这害人的井!”人群中,一个刚刚失去幼子的汉子第一个红着眼睛吼道。
“对!填了它!给孩子们报仇!”
“不能再让她害人了!”
群情激愤之下,恐惧被暂时抛到了一边。
人们纷纷跑回家,拿来铁锹、锄头、箩筐,推来板车,从附近的土坡挖来泥土石块。
李老栓将昏睡的铁蛋交给一位相熟的婶子照看,自己抢过一把铁锹,第一个冲向古井。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毁了这口井,毁了井里的那个“东西”!
泥土和石块开始被疯狂地倾倒入古井之中。
起初,井里毫无动静,只有石块落水时沉闷的“噗通”声。
但随着填入的土石越来越多,井水似乎开始上涨,并且变得浑浊不堪,泛着诡异的、带着腥味的泡沫。
突然,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冰冷的寒气再次从井底冒出,甚至带着一股类似腐烂水草的腥臭。
那口古井,仿佛活了过来,开始发出低沉的、如同呜咽又如同冷笑的“咕噜”声。
“加快速度!快!”
李老栓赤红着眼睛,奋力铲土。
村民们也感受到了那股不祥的气息,更加卖力地填土。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已经快被填满的井口,那浑浊的水面和泥土混合物中,猛地冒出了一大团浓密、乌黑、湿漉漉的东西——那分明是女人的长发!
长发如同有生命的水草,迅速蔓延开来,缠住了井沿,并且试图缠向离得最近的几个村民的脚踝!
“啊!!”惊叫声四起。
与此同时,那幽怨哀切的女子哭泣声,再次从井底深处传来,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愤怒,不再模仿任何人的母亲:
“你们……都要……留下来……陪我……”
声音钻入耳膜,让人头晕目眩。
“不要停!继续填!用火烧那些头发!”
李老栓强忍着心悸,大声指挥。有人反应过来,将手中的火把扔向那团蠕动的黑发。
火焰接触到湿发的瞬间,发出“嗤嗤”的响声和一股焦臭,那黑发如同受惊的毒蛇般猛地缩回井中一小部分,但仍有更多在扭动、蔓延。
填井的行动在极度恐惧和混乱中继续。
土石不断落下,压制着井中的异动。
那哭泣声和诅咒声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微弱。
最终,当最后一车土石将井口彻底填平、夯实之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那彻骨的寒意,那蠕动的黑发,那怨毒的诅咒,都仿佛被深深地埋在了地底。
现场一片死寂,只剩下村民们粗重的喘息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每个人都是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心有余悸。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井,被填平了。
原地只剩下一个略高于地面的新土堆。
李老栓踉跄着走过去,抱起依旧昏迷不醒的铁蛋。
孩子的小脸还是那么苍白,呼吸微弱。
“结束了……应该……结束了吧?”
有人小声问道,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没有人回答。
人们默默地收拾工具,拖着疲惫不堪、饱受惊吓的身体,各自回家。
阳光终于驱散了夜色,照亮了李家坳,也照亮了村口那个新起的土堆。
几天后,铁蛋醒了。
但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活泼胆小的铁蛋。
他变得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偶尔会无意识地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一圈,又一圈。
尤其害怕听到水流声和女人的哭声。
而那被填平的古井处,似乎也并未真正平静。
有夜归的村民声称,在月光皎洁的夜晚,曾看到那土堆之上,隐约坐着一个穿着红衣服、低着头梳头的女人身影,身边似乎还围着几个矮小的、模糊的影子。
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夜深人静时,把耳朵贴近那片新土,依稀还能听到从地底深处传来的、细微的、如同很多孩子一起模仿的、幽幽的呼唤: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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