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渲染过后的铁锈,泼洒在断壁残垣之上。
沈醉立于曾经的镇口牌坊下,指尖抚过那道深可见骨的刀痕。石屑簌簌坠落,像极了当年守镇老兵临终时脱落的牙齿。风穿过空旷的街巷,卷起半片焦黑的窗纸,打着旋儿撞在他靴底,发出细碎的呜咽,倒比当年城破时的哭喊更添几分死寂。
“沈先生,”身后传来轻唤,是阿竹。小姑娘捧着一卷竹简,裙角还沾着新翻的泥土,“清点完了。全镇幸存的屋舍共一百三十七间,能修缮的六十二间,其余……得推倒重来了。”
沈醉没回头,目光落在牌坊顶端那只断裂的石兽上。兽首不知滚落到了哪里,只剩半截脖颈狰狞地伸向天空,倒像是在无声地嘶吼。
“死了多少人?”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土地上尚未散去的亡魂。
阿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登记在册的……两千三百四十五人。活下来的……不到七百。”
七百。
沈醉缓缓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的,是镇口王婆婆那总是笑眯眯的脸,是铁匠铺李大叔抡锤时震耳欲聋的吆喝,是学堂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这些鲜活的画面,如今都成了冰冷的数字,刻在那卷竹简上,也刻在他的心上。
“埋了吗?”
“嗯。”阿竹点点头,“都埋在了后山,按您的意思,每人都立了块木牌,写上了名字。”
沈醉睁开眼,眸色沉沉,像是酝酿着一场风暴。他转身,看向身后那几十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们大多面带菜色,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却又在看到沈醉时,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这些人,是他的同乡,是他想要守护的人。
“都抬起头来。”沈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死人,也不会因为你们的眼泪活过来。”
人群中有人瑟缩了一下,随即,慢慢抬起了头。
“我知道你们怕。”沈醉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怕那些豺狼虎豹再回来,怕这日子再也过不下去。但我告诉你们,怕,也没用。”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想要活下去,想要守住这片土地,想要让死去的人瞑目,你们只有一条路可走——站起来,把家重新建起来!”
“可是沈先生,”一个瘸腿的汉子忍不住开口,声音嘶哑,“我们……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啊。房子塌了,粮食烧了,工具也毁了……拿什么建?”
“拿什么?”沈醉冷笑一声,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就用这个!拿你们的手,拿你们的脚,拿你们还没死的这条命!”
他的目光如刀,直刺人心:“别忘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从来就不是什么沃土。祖辈们当年能在这荒山野岭里开出一片天地,我们凭什么不能?”
“可是……”
“没有可是!”沈醉打断他,“从今天起,男人们,跟我去清理废墟,修补房屋,开垦荒地。女人们,负责缝制衣物,晾晒粮食,照顾老弱。阿竹,你识字,负责记录物资,调配人手。”
他看向那个瘸腿的汉子:“王二,你以前是木匠,虽然腿瘸了,但手艺还在。带几个手脚麻利的,先把能用的木料都收集起来,修几间像样的屋子,先让老弱妇孺有个地方住。”
王二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眼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光。
“李寡妇,”沈醉又看向一个面色憔悴的妇人,“你厨艺好,带着姐妹们,把剩下的那点粮食清点一下,精打细算,先让大家能填饱肚子。”
李寡妇抹了把眼泪,应了声“哎”。
“还有你,石头。”沈醉看向一个半大的少年,“你跑得快,去附近的村镇看看,能不能换点种子和工具回来。告诉他们,等我们缓过劲来,欠他们的,加倍还!”
石头用力攥紧了拳头,用力点头:“放心吧沈大哥,我一定办到!”
沈醉一一分派下去,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活计。原本死气沉沉的人群,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开始有了动静。
“沈先生,”阿竹走到他身边,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衣衫,忍不住问道,“您不累吗?从回来那天起,您就没好好歇过。”
沈醉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方:“累?比起那些死去的人,我这点累,算得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阿竹,你记住,”他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诗意,“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能救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就像这野草,哪怕被烧得干干净净,只要根还在,春风一吹,照样能长满山坡。”
阿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沈醉转身走向那片废墟,背影挺拔得像一杆永不弯折的枪。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镇子都动了起来。
天刚蒙蒙亮,沈醉就带着男人们开始清理废墟。断砖碎瓦,烧焦的梁柱,都被一一搬开。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衫,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甚至渗出血来,但没有人叫苦,没有人退缩。
女人们则在李寡妇的带领下,将仅存的一点粮食小心翼翼地晾晒、筛选,然后熬成稀粥,分发给大家。她们还收集了一些破旧的布料,一针一线地缝补着撕裂的衣物。
王二带着几个木匠,在废墟中搜寻着能用的木料,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成了这片土地上最动听的音符。
石头也回来了,虽然只换回了少量的种子和几件破旧的工具,但他脸上的兴奋,却感染了每一个人。
沈醉则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白天指挥大家干活,晚上则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借着微弱的月光,规划着镇子的未来。
他要修水渠,引山泉水灌溉田地;他要建作坊,让女人们能织布,男人们能打铁;他要重开学堂,让孩子们能读书识字……
阿竹偶尔会看到他对着地图出神,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重大的问题。她知道,沈醉想的,不仅仅是重建一个镇子,他想的,是让这里的人,能真正地安居乐业,再也不用受那些战火的侵扰。
这天傍晚,沈醉刚指挥着大家将最后一根梁木架起来,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栽倒在地。
“沈先生!”阿竹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了他。
“没事。”沈醉摆了摆手,强撑着站稳,“可能是有点累了。”
“您都三天没合眼了!”阿竹又气又急,“再这样下去,您会垮掉的!”
沈醉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坚定:“垮掉?我要是垮了,这些人怎么办?这镇子怎么办?”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沈醉打断她,“去,把大家叫过来,我有话要说。”
阿竹无奈,只好转身去召集众人。
不一会儿,几十个人都聚了过来,一个个面带倦容,却眼神明亮。
沈醉看着他们,缓缓开口:“今天,我们把第一间像样的屋子建起来了。这只是个开始。”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从明天起,我们开始修水渠。只要水渠通了,明年开春,我们就能种下粮食,就不用再挨饿。”
“还有,”他又指向另一边,“那里,我们要建一个铁匠铺。有了铁器,我们就能打造农具,就能修缮房屋,就能……保护自己。”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
沈醉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但这还不够。我们还要织布,要做买卖,要让这个镇子,变得比以前更繁华,更热闹。”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我知道,这很难。难如登天。但我相信,只要我们心齐,只要我们肯拼命,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就像这天上的月亮,”他抬头看向夜空,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升了起来,清冷的光辉洒在大地上,“就算被乌云遮住,总有拨开的时候。而我们,就是要做那拨云的人。”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不是悲伤,而是激动,是希望。
“沈先生,我们听您的!”
“对,您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家建起来!”
呼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回荡。
沈醉看着眼前的景象,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意。那笑意很淡,却足以驱散他连日来的疲惫。
他知道,重建家园的路还很长,很艰难。或许还会有风雨,还会有险阻。但只要这些人还在,只要这股心气还在,就总有看到曙光的那一天。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却也带来了泥土的芬芳。远处,几只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在草丛中飞舞,像是在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指引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