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连绵起伏的苍莽山峦上,将归途染上一层凄艳的暖色。沈醉勒住胯下黑马的缰绳,那马通灵,似也感受到主人心头的滞涩,不安地刨了刨蹄子,打了个响鼻。
风从远山深处卷来,带着熟悉的草木气息,却又混杂着几分陌生的、烟火焚烧后的焦糊味。沈醉微微眯起眼,那双曾看透生死、阅尽沧桑的眸子,此刻竟难得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三年了,自他带着一身伤痕与决绝离开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已是三个春秋更迭。
身后,跟着寥寥数骑,皆是他在江湖漂泊中结识的生死弟兄。其中一个面容黝黑、身材魁梧的汉子忍不住开口:“沈哥,前面就是青石镇了吧?看这路,倒是没怎么变。”
沈醉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前方那片渐渐清晰的村落轮廓上,声音低沉得像是被风吹过的枯叶:“是青石镇。只是不知,还是不是我们记忆里的模样。”
记忆里的青石镇,是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亮,是镇口那棵百年老槐树枝繁叶茂,夏日里总能荫蔽出一片清凉。镇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邻里之间端一碗热汤、递一块饼子都是常事,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嬉闹,笑声能穿透整个镇子的宁静。
可如今,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份记忆中的温馨却被眼前的景象一点点碾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镇口那棵老槐树。它还在,却早已没了往日的生机。粗壮的树干被拦腰劈断,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树桩,像是一只伸向天空的枯槁手指,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劫难。树桩周围的土地,颜色暗沉,仿佛还残留着火焰灼烧的痕迹。
青石板路倒是还在,只是不少地方已经碎裂,缝隙里长满了杂草,偶尔还能看到几处深褐色的印记,像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这……这是怎么了?”另一个瘦高个的青年倒吸一口凉气,他叫阿尘,当年离开时还是个半大孩子,对青石镇的记忆满是蜜糖,此刻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沈醉翻身下马,脚步踩在碎裂的青石板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在这死寂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往前走了几步,目光扫过两旁的房屋。
大多是残垣断壁。有的屋顶塌了半边,露出黢黑的梁木;有的墙壁被烧得焦黑,只剩下框架;还有的干脆连框架都没了,只余下一片瓦砾堆,上面爬满了藤蔓。曾经熟悉的门户,如今要么消失无踪,要么门板歪斜,蛛网密布。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腐朽味,取代了记忆里的烟火气和草木香。
“人呢?”阿尘的声音带着颤抖,“就算遭了祸事,总该有人回来吧?”
沈醉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被不远处一间相对完好的茅草屋吸引。那屋子的门虚掩着,门口晾晒着几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说明这里还有人居住。
他缓步走过去,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框,发出“笃笃”的声响。
屋内沉默了片刻,随后传来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谁?”
“老乡,路过此地,想讨碗水喝。”沈醉的声音放得平缓,尽量不让对方感到压迫。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妪探出头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戒备。当她的目光落在沈醉身上时,先是茫然,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猛地睁大了些,嘴唇嗫嚅着:“你……你是……”
沈醉看着她,依稀能从这张布满风霜的脸上,辨认出当年镇口杂货铺的老板娘,王婆婆。当年她的儿子还在镇上开了家木匠铺,手艺极好。
“王婆婆,是我,沈醉。”
“沈醉……沈醉……”王婆婆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突然老泪纵横,“是小醉啊!你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
她一把拉开门,踉跄着扑过来,抓住沈醉的胳膊,手背上的青筋因为激动而凸起:“你爹娘……你爹娘他们……”
沈醉的心猛地一沉,那点仅存的侥幸被这声哽咽击得粉碎。他早已预料到最坏的结果,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胸口还是像被巨石压住,闷得发疼。
“他们……不在了?”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王婆婆点点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前年冬天,北境的蛮子打过来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你爹娘为了护着隔壁的小虎子,被……被那些畜生给……”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用袖子抹着眼泪,“整个镇子,死了大半的人啊!剩下的,要么跑了,要么就像老婆子我这样,走不动了,守着这破地方苟延残喘。”
沈醉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想起父亲宽厚的手掌,想起母亲温柔的叮咛,那些画面曾是他在江湖漂泊中唯一的慰藉,如今却成了剜心的利刃。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那一丝波动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化不开的寒冰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蛮子后来退了?”
“退了,”王婆婆叹了口气,“听说朝廷派了兵来,打了好几场硬仗,才把他们赶回去。可我们青石镇,也就成了这副模样了。”她指了指周围的断壁残垣,“能走的都走了,去投奔亲戚,或者去城里讨生活。留下的,也就我们这几个老骨头了。”
沈醉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镇子,那些熟悉的街巷、院落,如今都成了废墟。他仿佛能看到当年的火光,听到镇民的哭喊和蛮子的狞笑。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藤蔓般从他心底蔓延开来,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
“沈哥……”黝黑汉子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欲言又止。他知道沈醉此刻的心情,那是一种失去根的痛苦,和对施暴者深入骨髓的恨。
沈醉没有理会他,转而对王婆婆说:“王婆婆,我爹娘……葬在哪里?”
王婆婆领着他穿过几条布满瓦砾的巷子,来到镇子后面的一片荒坡上。这里散乱地立着一些简陋的土坟,大多没有墓碑,只有几块石头作为标记。
“就在那里,”王婆婆指着其中两个紧挨着的土坟,“当时乱得很,能找块地方安葬就不错了。我给做了个记号,就是那两块并排的青石头。”
沈醉走上前,在那两个土坟前站定。没有墓碑,没有祭文,只有风吹过荒草发出的“沙沙”声。他缓缓跪下,挺直了脊梁,对着土坟深深叩首。
三个响头,磕在坚硬的土地上,沉闷而有力。
“爹,娘,儿子回来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没能在你们身边尽孝,是儿子的不孝。害你们受苦了。”
“那些人,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是在对逝者起誓,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判。那声音里的寒意,让站在一旁的王婆婆和几个弟兄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祭拜完毕,沈醉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王婆婆,留下的人,都住在哪里?”
“就在那边,”王婆婆指了指镇子中心的一片区域,“还有几间屋子能住人,我们就凑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沈醉点点头:“我知道了。您先回去吧,我再四处看看。”
王婆婆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好,好,你也别太难过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蹒跚着,慢慢走回了自己的茅草屋。
沈醉独自一人,在空寂的镇子里行走。
他走到自家的院落前。曾经的小院,是他童年记忆最多的地方,有父亲种下的桃树,有母亲打理的菜畦。如今,院门早已不知所踪,院墙塌了大半,院子里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那棵桃树还在,只是枝干扭曲,显然也遭过烈火焚烧,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只是枝头上没有一片叶子,光秃秃的,像是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他推开虚掩的屋门,“吱呀”一声,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屋内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桌椅倾倒,蛛网密布。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里曾放着他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个木马,是父亲亲手做的。如今,木马只剩下一条腿,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他走到里屋,那是他父母的房间。床头的墙壁上,还贴着一张泛黄的年画,画的是五谷丰登的景象,边角已经卷起,被烟火熏得发黑。
沈醉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张年画,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和冰冷的灰尘。他仿佛还能看到母亲在灯下缝补衣裳,父亲坐在桌旁擦拭着他那把老旧的柴刀。
可如今,人去屋空,只余一片狼藉。
故乡,真的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模样了。
他从里屋退出来,又走到镇子的其他地方。曾经热闹的铁匠铺,只剩下一个被砸烂的铁砧;说书先生的茶棚,早已化为一片焦土;就连镇东头那口养活了全镇人的老井,也被石块填满,井口周围长满了野草。
每走一步,都是对记忆的凌迟。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夜幕开始降临。晚风渐凉,吹得废墟间的野草瑟瑟发抖,像是亡魂的呜咽。
沈醉站在镇口那半截老槐树桩前,背对着身后的废墟,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夜色像墨汁一样,一点点将天空染黑,星辰开始在天际闪烁,微弱而遥远。
“沈哥,天黑了,我们找个地方落脚吧。”阿尘走过来,低声说道。
沈醉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近乎诡异:“你们说,把这里重建起来,需要多久?”
阿尘和黝黑汉子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黝黑汉子挠了挠头:“沈哥,这……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啊。房子要盖,土地要重新耕种,最重要的是,人……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人会回来的。”沈醉的目光落在远方的星空,“只要这里还有希望,他们就会回来。”
他顿了顿,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那双眼睛里,却仿佛燃起了两簇幽冷的火焰。“青石镇,是我的根。根没了,走到哪里都是漂泊。”
“所以,我要把它重新立起来。”
“不仅要立起来,还要让它比以前更热闹,更安全。”
“让那些离开的人,心甘情愿地回来。让那些曾经的苦难,再也不会重演。”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力量,让阿尘和黝黑汉子都感到一阵热血上涌。他们跟着沈醉走南闯北,见惯了他的冷酷和狠厉,也见识过他的智谋和担当,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坚定地要做一件事,一件看似平凡,却又无比沉重的事。
“沈哥,你想怎么做,我们都跟着你!”黝黑汉子瓮声瓮气地说道,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的信任。
阿尘也用力点头:“对,沈哥,我们都听你的!”
沈醉看着他们,嘴角似乎微微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先找地方安顿下来。明天开始,清点废墟,看看还有多少能用的东西。然后,去附近的城镇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愿意回来的镇民,再买些工具和种子。”
“至于钱……”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想,会有的。”
夜色渐深,青石镇依旧沉寂,只有偶尔几声不知名的虫鸣,打破这片死寂。但在这片沉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一颗种子,已经在沈醉的心底埋下。
它将在这片废墟之上,生根发芽,用不了多久,或许就能撑起一片新的天空。
只是,沈醉知道,重建家园,远比在江湖上厮杀要难得多。这里没有刀光剑影,却有柴米油盐的琐碎;没有快意恩仇,却有邻里之间的纠葛;更重要的是,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眼前的废墟,还有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危机,以及这片土地上,从未真正散去的阴影。
但他别无选择。
因为这里是他的故乡。
哪怕它已改了旧模样,他也要亲手,为它重塑新的容颜。
他抬头望向星空,北斗七星的光芒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悄然拨动着命运的轮盘。而他沈醉,从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卷入了这场新的棋局之中。
前路,注定不会平坦。
但那又如何?
他沈醉的人生,从来就没有平坦过。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股腐朽的味道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刺鼻。转身,朝着王婆婆所说的镇民聚居处走去。他的弟兄们紧随其后,脚步声在寂静的废墟中回荡,像是在宣告着某种回归,也像是在预示着某种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