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砂砾,呜咽着穿过嶙峋的怪石,像是无数亡魂在旷野上哀嚎。沈醉站在“望断楼”的最高处,指尖捻着一枚冰冷的白玉棋子,目光却穿透了楼外沉沉的暮色,落在遥远的西方天际。那里,铅灰色的云层正以一种诡异的速度翻滚、堆积,仿佛有一头蛰伏万古的巨兽,正缓缓睁开它腥红的眼。
“咚——咚——咚——”
沉闷的钟声突然自城南的镇西寺响起,三长两短,急促得像是敲在人心上的重锤。沈醉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一紧,那枚温润的白玉竟被他指节压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望断楼里霎时静了下来。
楼中原本或对弈、或饮酒、或闲谈的宾客,此刻都停下了动作,脸上的闲适被一种莫名的凝重取代。镇西寺的钟声寻常不响,唯有在边关急报传入京城时,才会以这般急促的韵律,划破上京城的繁华表象。
“是镇西寺的警讯。”邻桌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文士放下酒杯,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三长两短……这是……边境急报?”
他对面的同伴脸色发白,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晃动:“不至于吧?西陲异族虽偶有异动,可自十年前沈将军……”他话说到一半,下意识地朝沈醉的方向瞥了一眼,又慌忙低下头,“……自那之后,边境不是一直安稳吗?”
沈醉没有理会周遭投来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有敬畏,有好奇,有忌惮,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他早已习惯。十年前,他以一己之力逆转西陲战局,将蠢蠢欲动的异族打回了他们的苦寒之地;十年后,他隐于市井,成了望断楼里一个沉默的看客,可关于他的传说,从未真正沉寂。
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西方天际。那里的云层似乎更沉了,隐隐有暗红色的流光在云层深处翻涌,像是被打翻的血池。一股熟悉的、带着血腥与暴戾的气息,正跨越千山万水,悄然弥漫过来。
“呵。”沈醉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冷冽的嘲弄,“安稳?这世间的安稳,从来都是刀尖上的蜜糖,看着甜,尝着险,稍不留神,便是满喉的血。”
他指尖的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楼里显得格外清晰。棋盘上原本胶着的棋局,因这一子落下,顿时风云突变,黑子如龙抬头,瞬间扼住了白子的咽喉。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玄色劲装的青年跌跌撞撞地冲进望断楼,腰间的佩刀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顾不上失礼,扯着嗓子嘶吼道:“边关急报!西陲……西陲异族全线入侵!黑风关已破!守将……守将殉国了!”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楼中炸开,原本压抑的气氛瞬间被点燃。宾客们哗然起身,桌椅碰撞的声音、惊呼声、议论声混杂在一起,将望断楼搅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黑风关破了?怎么可能!那可是西陲第一雄关啊!”
“异族疯了不成?他们有胆子再犯?”
“守将殉国……是谁?是张将军吗?他驻守黑风关五年,从未出过差错!”
“完了……这下怕是要天下大乱了……”
那劲装青年显然是加急赶路而来,脸上满是风霜与血污,他喘着粗气,用力抹了把脸,声音嘶哑地补充道:“不止黑风关!据先行传回的消息,野狼谷、红石峡……西陲七处关隘,同时遇袭!异族这次来势汹汹,兵力……兵力远超以往任何一次!”
“七处关隘同时遇袭?”山羊胡文士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惨白如纸,“这……这是有备而来啊!他们难道不怕朝廷的铁骑踏平他们的老巢吗?”
“怕?”沈醉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楼中惊慌失措的众人,最后落在那劲装青年身上。他的眼神很冷,像是淬了冰的刀锋,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狼崽子饿极了,连狮子都敢啃一口,何况他们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十年安稳,足够让他们忘了疼,也足够让某些人,忘了刀该怎么握。”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楼中的嘈杂。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这一次,敬畏多了几分,忌惮也浓了几分。
那劲装青年显然也认出了沈醉,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激动与希冀。他几步冲到沈醉桌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叩首:“沈……沈前辈!求您……求您救救西陲的百姓!那些异族豺狼,他们……他们进城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啊!”
青年的额头磕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几下就见了血。他抬起头,眼眶通红,泪水混合着血污流下,声音哽咽:“末将亲眼所见,黑风关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河……那些孩子,那些老人……”他说不下去了,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
望断楼里再次陷入死寂。
方才的议论声、惊呼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那青年压抑的咳嗽声,和窗外越来越急的风声。每个人的心头都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黑风关的惨状,透过青年的只言片语,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悲凉。
沈醉看着跪在地上的青年,又看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他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滑动,拂过那些冰冷的棋子。十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平静,以为那些金戈铁马、血雨腥风,都已化作过往云烟,封存在记忆的深处。可此刻,那股熟悉的血腥味,那股来自西陲的呼唤,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他尘封的记忆。
他想起了黑风关的城墙,那是用糯米汁混合沙土筑成的,坚硬如铁,却也挡不住潮水般的异族铁骑;他想起了关隘下的战友,那些年轻的面孔,笑着、闹着,转瞬间就倒在血泊里,再也没能起来;他想起了西陲的百姓,那些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人们,他们的眼神里,有恐惧,有绝望,也有一丝微弱的、对生的渴望。
“起来吧。”沈醉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急报,该送进宫里去。在这里跪着,救不了黑风关,也救不了西陲。”
青年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爬起来,抹了把脸:“是!末将这就去!只是……”他看着沈醉,眼中满是期盼,“前辈,您……”
沈醉没有回答他,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西方。那暗红色的流光在云层中愈发明显,隐隐能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嘶吼。那是异族的战吼,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有些债,躲是躲不掉的。”沈醉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远方的敌人说,“十年前没斩草除根,如今,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也好。”
他的指尖猛地一用力,那枚被他捏出裂痕的白玉棋子,“咔嚓”一声,碎成了两半。
劲装青年似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眼睛一亮,重重地抱了抱拳:“末将告退!”说完,转身就往外跑,脚步踉跄,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望断楼里的宾客们看着沈醉的背影,神色各异。有人面露喜色,仿佛看到了希望;有人忧心忡忡,担心战火蔓延;也有人眼神复杂,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看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者端着茶杯,走到沈醉身边,轻声道:“沈公子,此去西陲,凶险异常。异族此次有备而来,恐怕……”
沈醉打断他的话,语气带着一丝冷峭的诗意:“道长可知,这世间最烈的酒,往往藏在最险的崖壁上;最锋利的剑,总要饮过最烈的血,才会真正苏醒。西陲的风,十年没吹过我的刀了,是时候,让它醒醒了。”
老者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是摇着头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沈醉站起身,将碎裂的玉棋子随手丢在桌上。他的身形依旧挺拔,只是周身的气息,却在不知不觉中变了。那股隐于市井的慵懒与闲适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出鞘利刃般的锋芒,冰冷、凌厉,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桀骜。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没有再看楼中众人,径直朝楼下走去。
楼梯的木板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望断楼门口时,有人低声道:“他……他要去西陲了吗?”
“看样子,是了。”
“有沈将军在,西陲……或许还有救。”
“可异族这次不一样啊……听说他们请来了……”
后面的话,那人没有说下去,只是打了个寒噤,仿佛提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存在。
沈醉走出望断楼,晚风吹在他的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上京城的繁华依旧,酒楼的喧嚣、小贩的叫卖、歌姬的唱词,交织成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可这繁华之下,暗流早已汹涌。
他抬头看向皇宫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此刻想必已经收到了边境的急报。龙椅上的那位,还有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不知会是何种反应?是惊慌失措,还是沉着应对?
沈醉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不在乎。
他只知道,西陲在流血,那里有他曾经的袍泽,有他守护过的土地。无论时隔多久,无论他如今是什么身份,有些东西,不能丢。
“备马。”沈醉对街角一个牵着马的少年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少年是望断楼的伙计,平日里见惯了沈醉的沉默,此刻却被他身上的气势所慑,连忙点头:“是!沈先生稍等!”
很快,一匹神骏的黑马被牵了过来。马鬃飞扬,眼神桀骜,正是沈醉多年前的坐骑,踏雪。
沈醉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勒住缰绳,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土地,又抬头望向西方。
夜色渐深,星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天地间一片昏暗。唯有远处的天际,那抹暗红色的流光,愈发刺眼。
“驾!”
沈醉轻喝一声,双腿一夹马腹。踏雪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四蹄翻飞,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冲破沉沉的暮色,朝着西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卷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沈醉的眼神在夜色中亮得惊人,像是两颗寒星。
他知道,这一去,便是刀山火海,便是生死难料。可他别无选择。
就像多年前,他站在黑风关的城楼上,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异族铁骑,心中所想的一样——
有些东西,比生死更重要。
比如,身后的家国,脚下的土地,还有……那藏在冰冷刀锋下的,一丝不肯熄灭的人间烟火。
踏雪的马蹄声敲打着青石板路,发出急促而坚定的声响,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血战,奏响序曲。西城门的轮廓在前方越来越清晰,城门下的守卫看到沈醉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没有阻拦。
他们或许不认识沈醉,却认得那匹神骏的黑马,认得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城门缓缓打开,像是一张巨兽的嘴,将沈醉和他的马,吞噬进无边的夜色里。
城外,是通往西陲的漫漫长路。路的尽头,是烽火狼烟,是血与火的战场。
沈醉没有回头。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留下踏雪远去的蹄声,和一句被风吹散的低语:
“苍生笑我太疯癫,我笑苍生看不穿……这一趟浑水,我沈醉,接了。”
夜色更浓,西陲的方向,隐隐传来了更清晰的、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嘶吼。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