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将大理寺院中的古槐影子拉得老长。狄仁杰并未回府,仍在值房内对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一页页仔细翻阅。他看得极慢,时而提笔在旁边的白纸上记录下几个关键词,时而闭目沉思,将零散的信息在脑中串联。
李元芳重伤未愈,少了这位最得力的臂助在身边护卫与协查,狄仁杰不得不更加倚重自己的头脑与经验,每一个细节都需反复推敲。他心中也时常挂念着府中养伤的李元芳,不知他今日汤药可曾按时服下,伤口还疼不疼。如燕虽细心,但那份担忧,狄仁杰亦能感同身受。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值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曾泰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中却闪烁着发现线索的微光。
“恩师,学生从松烟阁回来了。”
“哦?有何发现?”狄仁杰放下手中的卷宗,示意曾泰坐下慢慢说。
曾泰先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打开后,里面是几锭形态各异、新旧不一的墨锭。“恩师,这是学生从松烟阁带回的几种墨样。这一锭,”他指向一锭形制规整、黝黑发亮,侧面有“龙门贡品”阳文小楷的墨锭,“便是此次出问题的贡墨样品。另外这几锭,是松烟阁平日售卖的上等松烟墨,以及他们库房中留存的往年贡墨样品,还有……学生私下向一位老匠人求得的,一点他们炼制松烟的原科。”
狄仁杰赞许地点点头,曾泰此举颇为周到。他先拿起那锭问题贡墨,入手沉实,墨体光滑,嗅之有一股澹雅的松烟香气夹杂着冰片麝香的味道,单从外观气味,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他又依次拿起其他墨锭对比,尤其是那点炼制好的松烟原科,用手指捻起少许,仔细观瞧。
“表面看,确无分别。”狄仁杰缓缓道,“说说墨坊内的情形。”
曾泰整理了一下思绪,回道:“松烟阁不愧是老字号,坊内秩序井然,分工明确。从采集松枝、密闭焚烧取烟、和料、锤炼、到入模成型、阴干描金,每一步都有老匠人把关。接待学生的是墨坊的少东家,名叫墨衡,年纪不过三十,言谈举止颇为得体,对贡墨出事显得既惶恐又委屈,一再强调他们严格遵循将作监定下的规程,所用原料皆是上乘,不知为何会出此纰漏。”
“他可知赵、孙二人身亡之事?”
“学生告知后,他显得极为震惊,脸色都白了,连连说这绝不可能,赵大人和孙大人前几日还来坊内巡查过,一切正常。”曾泰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不过,学生在坊内暗中观察,发现有几个工匠神色似乎有些不太自然,尤其是在学生问及贡墨锤炼和入模环节时,眼神有些闪躲。但具体是谁,因人多眼杂,未能确定。”
狄仁杰目光微凝:“锤炼与入模……这是制墨最关键,也最易做手脚的环节。”他再次拿起那锭问题贡墨,置于鼻尖深深一嗅,除了松烟和香料味,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异样气息,若非他心细如发,几乎无法察觉。
“墨衡此人,背景如何?”狄仁杰问道。
“学生打听过,墨家世代制墨,家底清白。墨衡自幼聪慧,接手家业后,将松烟阁打理得有声有色,在神都墨行中颇有声望。只是……”曾泰犹豫了一下,“据说他颇好风雅,与一些文人墨客,甚至……一些看似清贵但背景复杂的退隐官员有所往来。”
“退隐官员?”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可有名录?”
“学生已命人去查,尚未回报。”
狄仁杰站起身,在房中缓缓踱步。线索依旧零散,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调查的方向正在逐渐收紧。贡墨本身、死亡的监制官员、承制的墨坊、以及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格物院的墨砚先生到了。
墨砚先生依旧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但眼神矍铄。他进来后,先向狄仁杰行礼,随即目光便被桌上那些墨样所吸引。
“墨砚先生,有劳了。”狄仁杰将收集到的两小包灰白色粉末,以及那几锭墨样推到他面前,“请先生帮忙查验,这粉末是何物?再对比一下这问题贡墨与其他墨锭,尤其是松烟原料,看看有无细微差别。”
墨砚先生也不多话,立刻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木箱,里面是各种小巧的研钵、磁石、放大镜、以及一些瓶瓶罐罐。他先是仔细观察那灰白色粉末,又取少许置于指尖揉搓,凑近鼻尖闻了闻,甚至还用舌尖极其小心地沾了一点品味(狄仁杰和曾泰未来得及阻止),眉头渐渐锁紧。
“狄公,此物……若老夫所料不差,应是极细的草木灰,而且是以特定草木烧制,质地轻飘,极易附着。”墨砚先生肯定地说道。
“草木灰?”曾泰疑惑,“此物与贡墨有何关联?”
狄仁杰却瞬间想到了什么,目光陡然锐利起来:“草木灰……遇水或潮气,会如何?”
墨砚先生答道:“会溶解,呈碱性,有轻微的腐蚀性,可中和酸性。若与墨汁混合……”他顿了顿,拿起那锭问题贡墨,又拿起一点松烟原料,分别置于两个白瓷碟中,加入少许清水,用细棒缓缓研磨。
众人凝神观看。只见那普通松烟墨研磨出的墨汁,乌黑浓稠,色泽稳定。而那问题贡墨研磨出的墨汁,初时同样乌黑,但放置片刻,墨汁边缘竟真的开始出现极其细微的、与水相互渗透的迹象,颜色也似乎比正常的墨汁略澹了一分!
“果然如此!”狄仁杰沉声道,“有人在松烟原料中,掺入了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草木灰粉末!正常书写时无事,但墨迹干涸过程中,若环境稍有潮气,这些草木灰便会吸收水分,缓慢溶解,导致墨迹晕染、变色!那所谓的‘逆字墨痕’,恐怕也是利用此法,预先在某些特定位置做了手脚,遇潮后才显现出来!”
曾泰恍然大悟,旋即又惊又怒:“好歹毒的手段!如此一来,考生寒窗苦读,成败竟系于天气阴晴?甚至可能因那莫名出现的逆字而获罪!这……这简直是要断送无数士子的前程,更要借此掀起滔天风浪啊!”
谜团的一角被揭开了。对手并非使用了什么妖法诅咒,而是利用了一种极其隐蔽的物理化学方法,篡改了贡墨的性质!
“墨砚先生,还请再仔细检验这些墨锭,看看除了松烟,其他部分,比如胶、模具有无异常。”狄仁杰压下心中的波澜,冷静吩咐。
“老夫省得。”墨砚先生应道,拿起放大镜,开始一寸寸地仔细检查那锭问题贡墨的模具接口、描金纹路等细节。
狄仁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心中已然明了。这绝非简单的商业竞争或工匠失误,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目标明确的阴谋。其目的,就是要利用科举这牵动天下人心的大事,制造混乱,打击朝廷威信,甚至……矛头直指推动科举改革、开设女科的女皇陛下!
“曾泰。”
“学生在。”
“加派人手,严密监视松烟阁,特别是那个墨衡,以及所有与贡墨制作直接相关的工匠。他们很可能已被收买或胁迫。同时,加快排查与赵知节、孙永,以及墨衡往来密切的退隐官员名单!”
“是!”
“还有,”狄仁杰转过身,目光如炬,“查一查,神都近日,可有擅长此等精巧机关、化学伎俩的能工巧匠,或是……对朝廷,对陛下,心怀怨怼的前朝遗老,入京或异常活动的踪迹!”
夜色,如同墨汁般缓缓浸染了神都的天空。狄仁杰知道,他正在与一个隐藏在暗处、心思缜密、手段刁钻的对手较量。而留给他的时间,随着殿试日期的临近,正在一点点流逝。这场围绕小小一锭贡墨的博弈,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千军万马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