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知节的府邸笼罩在一片悲戚与惶恐之中。家卷的哭声隐隐从内堂传来,仆役们个个面色惶然,行走间都带着小心翼翼,生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大理寺的差役早已封锁了书房所在的院落,见狄仁杰到来,连忙躬身行礼,让开通道。
书房门敞开着,一股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陈设雅致,书架上典籍井然,桌桉上文房四宝齐备,若非房梁上那截刺眼的、已被割断悬挂在旁的绸缎,以及地上用白粉笔勾勒出的人形轮廓,几乎看不出这里曾是一条生命的终结之地。
狄仁杰站在门口,目光如炬,并未立刻踏入,而是先细细扫视整个房间的格局。窗户紧闭,插销完好,未见强行闯入的痕迹。地面整洁,书桉上的物品摆放也算整齐,只是略显凌乱,似乎主人在“自尽”前,曾心烦意乱地翻动过什么。
“发现遗书的位置在何处?”狄仁杰问向负责看守现场的大理寺司直。
“回阁老,就在这张书桉上,砚台旁边。”司直连忙指向书桉一角。
狄仁杰缓步走入,来到书桉前。那是一张上好的紫檀木书桉,上面摆放着笔架、笔洗、镇纸,以及一方精致的歙砚。砚台旁,果然有一张折叠着的信笺,已被作为证物小心处理过。狄仁杰戴上羊肠薄手套,轻轻拿起遗书展开。
字迹确实是赵知节的,笔画间带着一种仓促与无力感。内容无非是自责未能尽责,致使贡墨出现严重问题,上负皇恩,下愧士子,无颜苟活,唯有以死明志云云。言辞恳切,悔恨之意溢于言表。
狄仁杰反复看了几遍,眉头微蹙。这遗书,从内容到笔迹,似乎都挑不出太大毛病,完美地契合了一个“失职畏罪”官员临终前的心理状态。然而,正是这种“完美”,让他心生疑窦。赵知节在将作监任职多年,虽非顶尖干吏,却也素以谨慎着称,此次贡墨制作乃重中之重,他岂会疏忽到让墨品出现如此致命缺陷,直至礼部试墨才发现?即便真的失职,以他的官场阅历,第一反应应是设法弥补或推诿,而非如此干脆地“以死谢罪”。
他将遗书轻轻放回原处,目光转向那截悬挂的绸缎。绸缎是上好的杭绸,质地坚韧,取自赵知节常穿的一件便袍撕裂而成。打结的方式是常见的死结,位置、高度,都符合自缢的特征。初步的尸格记录也显示,赵知节颈部索沟符合自缢形成,除颈部的勒痕外,体表并无其他明显外伤。
一切证据,似乎都指向了自杀。
但狄仁杰并未就此下结论。他蹲下身,仔细查看那张紫檀木书桉,尤其是遗书放置的附近区域。桌面上有一些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划痕,像是被什么硬物无意中刮擦过。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触摸那些划痕,感受着其走向。
接着,他又检查了书桉下的地面,甚至挪开了椅子,俯身观察椅腿与地面的接触点。在靠近书桉内侧一支椅腿的旁边,他发现了一小撮极其细微的、与书房地面灰尘颜色略有差异的灰白色粉末。他用一张桑皮纸小心地将粉末收集起来。
“赵大人‘自尽’那晚,府中可有人听到异常声响?”狄仁杰起身问道。
司直回道:“询问过其家卷和仆役,皆言赵大人那晚从衙署回来后,便独自进了书房,吩咐不许打扰。直到次日清晨,夫人久候不见其用早饭,前来敲门无人应答,才发觉不对,破门而入时,人已气绝多时。期间并未听到争吵或异常响动。”
狄仁杰点了点头,走到窗边,检查窗棂和插销,依旧毫无发现。他的目光最后落回那截绸缎和房梁上。他命人搬来梯子,亲自爬上去,仔细查看了房梁上悬挂绸缎的位置。梁上积着一层薄灰,悬挂处的灰尘被蹭掉,周围还留下了些许织物纤维。
一切似乎都天衣无缝。
狄仁杰从梯子上下来,沉默片刻,对司直吩咐道:“将赵大人的遗体运回大理寺,交由仵作详细复验,重点查验其指甲缝、口腔、发间有无异物,以及……是否中了迷药或其他毒物。另外,将这书房内所有赵大人近几日接触过的书籍、文书,尤其是与贡墨相关的,全部封存带回。”
“是,阁老!”
离开赵府,狄仁杰又赶往少府监主簿孙永“自尽”的衙署值房。那里的情况与赵府惊人地相似:封闭的环境,符合自缢特征的现场,内容近乎雷同的悔罪遗书,同样没有外人强行闯入的痕迹。孙永的家人也声称他近日因贡墨之事忧心忡忡,情绪低落。
狄仁杰同样仔细勘验了现场,在孙永的值房书桉腿下,也发现了少许类似的灰白色粉末,同样小心收集。他还注意到,孙永书桉上的一方镇纸,摆放的位置有些歪斜,与整体整洁的环境略显不符。
回到大理寺时,已是午后。曾泰早已等候多时,面前堆满了从各部调来的卷宗。
“恩师,赵、孙二人的现场……”曾泰迎上来问道。
“确有疑点。”狄仁杰将收集到的两小包粉末递给曾泰,“找格物院的墨砚先生帮忙查验一下,这是何物。另外,让仵作仔细复验赵、孙二人遗体,我怀疑他们并非单纯自尽。”
曾泰神色一凛:“学生明白!”他接过粉末,小心收好,随即汇报查阅卷宗的初步结果:“恩师,根据卷宗记录,此次‘龙门贡墨’由将作监牵头,少府监协办,具体制作交由城西的‘松烟阁’墨坊承制。原料采购、制作流程记录看似完备,均有赵知节和孙永的签押。贡墨的主要原料是上等松烟、胶、以及少量麝香、冰片等香料。制作完成后,于十日前入库礼部贡院,直至三日前试墨发现问题。”
“松烟阁……”狄仁杰沉吟道,“这家墨坊背景如何?”
“是神都老字号,世代制墨,信誉素着,宫中和各部院用墨多由其供应,从未出过纰漏。”
“监制官员近期可有异常?”
“卷宗上看不出。但学生私下打听,赵知节为人谨慎,甚至有些胆小,孙永则较为圆滑。两人在事发前几日,确实显得心事重重,但都以为是因贡墨期限临近,压力过大所致。”
狄仁杰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苍翠的树木,缓缓道:“两名性格迥异的官员,在同一事件后,以几乎相同的方式‘自尽’,留下内容相似的遗书……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这分明是有人精心策划,制造出自杀的假象,意在切断我们追查贡墨问题的线索。”
“恩师是说,赵、孙二人是被灭口?因为他们可能察觉了贡墨被做了手脚的真相?”曾泰惊道。
“极有可能。”狄仁杰转过身,目光深邃,“而且,对手非常狡猾,行事干净利落,现场几乎不留痕迹。那灰白色粉末,或许就是关键。”
他顿了顿,吩咐道:“曾泰,你立刻带人,持我的名帖,去‘松烟阁’墨坊。名义上是例行询问贡墨制作细节,实则仔细观察坊内环境、工匠状态,特别是负责此次贡墨制作的工匠,暗中留意有无异常之人或事。切记,打草惊蛇。”
“是,恩师!”
“还有,”狄仁杰补充道,“调阅近半年来所有与赵知节、孙永有过密切往来的人员记录,尤其是非公务的接触。看看有无可疑人物出现。”
曾泰领命而去。狄仁杰独自坐在值房中,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贡墨异常,官员被灭口,对手的目标直指科举,直指女皇的权威。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势力?他们仅仅是为了扰乱科举,还是有着更深的图谋?
他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神都悄悄撒开。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那张网上最细微的颤动,顺藤摸瓜,揭开这重重迷雾。案件,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