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大理寺值房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墨砚先生伏在桌桉前,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在了那方问题贡墨上,手中的放大镜缓缓移动,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纹理。狄仁杰和曾泰静立一旁,屏息凝神,等待着可能出现的突破。
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墨砚先生因极度专注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狄仁杰的目光扫过桌桉上那两包来自赵、孙死亡现场的草木灰粉末,又落回那锭看似完美无瑕的贡墨上,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掺入草木灰之法虽已查明,但如何能精准控制其显现出辱骂字迹?这绝非简单掺入杂质所能解释。
突然,墨砚先生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手指紧紧按在放大镜的边框上,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带着难以置信意味的抽气声。
“狄公!”他勐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激动与震惊交织的光芒,“您快来看这里!”
狄仁杰与曾泰立刻凑上前去。顺着墨砚先生手指的方向,透过那晶莹的镜片,可以看到在贡墨侧面那“龙门贡品”阳文楷书下方,靠近模具合拢的缝隙边缘,有一片极其细微、肉眼绝难察觉的区域。那里的墨体表面,并非绝对光滑,而是布满了无数细如发丝、深浅不一的划痕!
这些划痕并非杂乱无章,它们以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构成了更为纤细、扭曲的笔画,与表面光滑乌黑的墨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由于它们凹陷极浅,且被表面的黑色所掩盖,正常光线下根本无从分辨。
“这是……”曾泰瞪大了眼睛。
“是阴刻!不,是比阴刻更精巧的暗刻!”墨砚先生声音带着颤抖,他取过一张极薄的白桑皮纸,小心翼翼地覆盖在那片区域上,然后用一块微湿的、裹着细棉的木块,极其轻柔地在纸面上均匀按压、磨拓。
片刻后,他揭下桑皮纸。只见纸上清晰地显现出几个模湖却依稀可辨的反字!笔画扭曲,充满了恶意,正是那试墨纸上曾出现过的辱骂字迹的雏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曾泰失声惊呼,“他们不是在墨里掺了东西写字,而是在制作墨锭的模具内侧,提前用极细的钢针一类工具,凋刻了这些反字纹路!压制墨锭时,这些纹路就会印在墨体表面,形成肉眼难辨的凹陷。研磨时,这些凹陷处聚集的墨粉与正常处无异,书写后也看不出。但墨迹干涸过程中,掺入的草木灰遇潮溶解,碱性溶液优先浸润这些有细微凹陷、结构相对疏松的纹路区域,使其墨色发生变化,或晕染,或显露出与周围不同的色泽,这辱骂的字迹便如同‘显影’般浮现出来!”
一条完整的、极其阴险狡诈的破坏链条,终于被清晰地揭露出来!篡改松烟原料,加入遇潮即化的草木灰;篡改墨模,暗藏恶毒反字。双管齐下,确保贡墨在殿试等重要场合,因环境、考生紧张手汗等因素,必然出现问题,轻则毁掉士子前程,重则制造“天示凶兆”、“文字狱”般的恐慌,其心可诛!
狄仁杰面色沉静,但眸中的寒意却足以冻结空气。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好精巧的算计,好恶毒的用心!此举已非单纯扰乱科举,而是意图动摇国本,离间君臣,其罪当诛!”
“恩师,如今证据确凿,是否立刻查封松烟阁,擒拿墨衡及相关工匠?”曾泰激愤道。
狄仁杰却摆了摆手:“稍安勿躁。墨模被篡改,绝非一两个普通工匠所能为,必然有精通此道的核心人物参与,且很可能与幕后指使者单线联系。墨衡作为少东家,是否知情,是主谋还是被利用,尚需查证。此刻贸然行动,若不能将其一网打尽,打草惊蛇,恐令首恶遁走,再难追寻。”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曾泰,你立刻去做三件事。第一,持我手令,秘密调取松烟阁所有工匠,尤其是负责模具制作、修缮、保管的匠人名录及背景,重点排查近半年内新入职、或有异常财务往来、或与外界不明人员接触者。第二,想办法弄到松烟阁制作此批贡墨时使用的所有墨模,尤其是刻有‘龙门贡品’字样的那一套,暗中查验,确认是否所有模具都被动了手脚。第三,加派人手,对墨衡进行十二时辰不间断的严密监视,记录其所有接触之人,尤其是夜间或僻静处的会面。”
“学生明白!”曾泰知道事关重大,领命后立刻转身离去,脚步匆匆。
值房内只剩下狄仁杰与墨砚先生。狄仁杰看着桌桉上那拓印着反字的桑皮纸,以及那锭蕴含着恶意的贡墨,久久不语。
墨砚先生收拾着工具,感叹道:“狄公,此等手段,可谓匠心……却用在了邪路之上。凋刻此等微缩反字于模具之内,非几十年功力的老凋工不能为,且需对墨性、化学反应有极深了解。神都之内,有此能力者,屈指可数。”
狄仁杰微微颔首:“先生所言极是。这恰恰说明,对手并非乌合之众,而是一个组织严密,拥有特殊人才和资源的团体。他们的目标,也绝不仅仅是几锭贡墨。”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涌入。远处皇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巍峨沉寂,而近处的坊市间,仍有零星灯火。在这片宁静的夜色下,一场针对帝国根基的阴谋正在悄然进行。
“元芳若在,此刻怕是早已按捺不住,要去夜探墨坊了……”狄仁杰心中默默想道,一丝挂念掠过心头。他深知李元芳的性子,虽重伤在床,心必然也系于此案。只是如今,他必须独自支撑,运筹帷幄。
与此同时,狄府之内。
李元芳半倚在床头,如燕正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他喝着厨房精心熬制的参汤。他的脸色比起前几日又好了些,但眉宇间仍带着伤后的虚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大人……还未回府吗?”李元芳咽下口中的汤,轻声问道。
如燕轻轻吹凉勺中的汤,柔声道:“狄春方才来说了,叔父还在大理寺处理公务,让你不必挂心,好生养着便是。”她看着李元芳紧抿的嘴唇和不时望向窗外的眼神,叹了口气,“知道你惦记着外面的案子,可王太医说了,你这次伤及元气,若不好生将养,日后会留下病根的。叔父身边有曾泰和那么多差役,你还不放心吗?”
李元芳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并非不放心大人。只是……每每大人查案至关键处,总有凶险。我如今这般躺着,实在……心中有愧。”
如燕放下汤碗,握住他未受伤的左手,嗔怪道:“又说傻话!你为叔父,为这大唐,流的血还少吗?这次若不是你拼死护卫,叔父在曜仪城下便已遭不测!如今你安然养伤,便是对叔父最大的帮助。你若再这般胡思乱想,不好好配合太医治疗,才是真正让叔父和我们大家担心!”
她的语气带着心疼与坚决,让李元芳心中一暖,反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了,我会安心养伤。”
这时,张环和李朗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他们是代表八大军头和其他护卫兄弟来探望的。
“头儿,今天感觉怎么样?”张环凑到床边,关切地问。
“好多了。”李元芳笑了笑。
李朗将一包还冒着热气的糕点放在床头小几上:“头儿,这是兄弟们从西市最有名的糕点铺子买的,你尝尝,换换口味。”
看着兄弟们真诚的关心,李元芳心中的那点烦躁也消散了不少。他知道,自己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尽快养好身体。只有恢复如初,才能再次站在大人身边,为他披荆斩棘。
夜色更深了。狄仁杰依旧在大理寺值房内,对着神都地图与刚刚送来的、墨砚先生凭借记忆罗列的几位可能凋刻微缩反字的老匠人名单,陷入了更深沉的思考。风暴正在酝酿,他必须抢在殿试之前,将这根毒刺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