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二楼的房间里,光线昏暗,空气中那股霉味仿佛已经凝固成了实体。江澈坐在吱呀作响的床沿上,面前的掉漆桌子上,摊着一张从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
纸上,他用从前台借来的圆珠笔,写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送外卖。
他盯着这三个字,眼神复杂,嘴角抽动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发自肺腑的叹息。
“我,江澈,两世为人,官至副厅,中央党校高材生,未来的省部级预备役……”他低声地、一字一顿地念叨着,像是在给自己写悼词,“……如今,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从送外卖干起。”
这简直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巅峰之作。
他甚至能想象到,如果周国华或者赵立春知道他此刻的“宏伟蓝图”,下巴会惊到什么程度。他们大概会脑补出一万字关于“深入基层、体察民情、卧薪尝胆、所图甚大”的雄文。
可只有江澈自己知道,他所图的,不过是能安安稳稳地活到退休,而不是英年早逝,最后变成一捧被风吹走的沙子。
“送外卖”这个主意,虽然听起来荒诞,却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破局之法。
首先,这是一个完美的伪装。一个走投无路、想挣点辛苦钱的外来务工人员,这个身份合情合理,足以打消大多数人的戒心。
其次,它提供了无与伦比的机动性。他可以骑着一辆破车,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园区的每一个角落,接触到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从车间工人到门口保安,从食堂大妈到运输司机。这些人,才是这座钢铁丛林里最真实的“传感器”。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这个身份足够低微,低到不会惊动任何高层。他就像一颗混入沙堆里的石子,在巨兽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搜集着情报。
想通了这一层,江澈心里的那点自嘲和悲凉,迅速被一种冷静的、属于猎人的专注所取代。他不是在自暴自弃,他是在磨砺爪牙。
他站起身,将那张写着计划的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现在,他需要置办自己的“行头”。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江澈就离开了招待所。铁门镇的早晨,空气里那股化学品的酸涩味似乎更浓了一些。街上,三三两两穿着蓝色或灰色工装的男人,正骑着自行车,汇成一股沉默的洪流,朝着工业园区的方向而去。他们的脸上,大多带着一种宿醉未醒般的麻木。
江澈逆着人流,在镇上转悠。他需要一辆车,一辆符合他“倒霉蛋”身份的交通工具。
在镇子西头的一个拐角,他找到了一家铺面,门口挂着一块木板,上面用红漆写着“修车、售车”。铺子里外,堆满了各种生锈的自行车零件和破旧的轮胎。一个精瘦的老头,正蹲在地上,给一条掉了链子的自行车上链条,满手油污。
“老板,有车卖吗?”江澈走上前。
老头头也不抬,用下巴指了指墙角歪歪扭扭靠着的一排自行车。“都在那儿,自己看。”
那些车,每一辆都像是从废品站里抢救出来的,不是缺了脚蹬,就是歪了车把,车身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和锈迹。江澈挑了半天,选了一辆看起来还算完整的二八大杠,除了车铃铛不响,哪儿都响。
“这辆,多少钱?”
“五十。”老头终于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打量了江澈一眼,“不讲价。”
江澈爽快地付了钱。他推着这辆“新座驾”,感觉自己的人生又下了一个台阶。
接下来是送餐用的保温箱。这东西在镇上可不好找。江澈转遍了镇上唯一的一条商业街,也没找到卖这玩意儿的。最后,他在一家杂货铺里,买了一个最大的泡沫箱子,又买了些塑料布和胶带,准备自己动手改造一个。
万事俱备,只欠“货源”。
他推着车,在街上寻摸。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一家挂着“老马面馆”招牌的小店。店面不大,里面只有四五张桌子,但灶台擦得锃亮,一股浓郁的牛肉汤香味飘出很远。
店主老马,是个五十多岁、沉默寡言的男人,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江澈进去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小酒。
江澈要了一碗牛肉面,然后坐到了老马的对面。
“老板,生意怎么样?”
老马抬眼皮看了他一下,没说话,自顾自地又喝了一口。
江澈也不尴尬,自顾自地说:“我看您这面味道不错,就是地方偏了点。想没想过,把面卖到别处去?”
老马终于放下了酒杯,正眼看向江澈,眼神里带着一丝看傻子般的审视。“你有病?”
“我没病。”江澈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是说,我帮你把面卖到工业园里去。你这儿一碗面卖五块,我卖七块,多出来的两块,咱俩一人一半。你不用出店门,就能多挣一份钱,干不干?”
老马盯着江澈看了足足半分钟,似乎想从他那张过分干净的脸上,看出什么花样来。最终,他吐出两个字:“你谁?”
“一个想挣钱回家过年的倒霉蛋。”江澈摊了摊手,神情坦然。
老马沉默了。他拿起酒杯,把剩下的小半杯酒一饮而尽。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后厨,没一会儿,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放在江澈面前。面上的牛肉,比寻常多了一倍。
“先吃。”老马说。
江澈知道,这事儿成了。
回到招待所,江澈把那辆破自行车和泡沫箱藏在楼梯下。他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白天的准备工作很顺利,但他心里清楚,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他需要更核心的情报。这个工业园区的底细,它到底“功勋卓着”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能让地方政府如此投鼠忌器?
这些信息,靠在镇上打听是远远不够的。他必须动用自己的“资源”。
他从床上坐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然后,他走下楼,来到招待所那个布满蛛网的公用电话旁。电话是老式的转盘电话,他拿起听筒,听着里面传来的“嗡嗡”声,深吸了一口气。
他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瀚海省发改委办公室主任,刘光明的办公室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刘光明带着浓浓睡意的、不耐烦的声音:“喂?谁啊?这大半夜的!”
江澈立刻捏着嗓子,换上了一副谦卑又带点谄媚的腔调:“哎呀,刘主任!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休息。我是省档案局的,我叫小张。”
“档案局?”刘光明的声音清醒了一些,但依旧不悦,“什么事?”
“是这样,刘主任。我们局里最近在整理建国以来,咱们省重大经济项目的历史资料,准备出一套汇编。查到九十年代初,咱们省在博斯腾湖西岸搞了一个化工重工业示范区,这个项目当时是省里的一号工程,意义重大。但是呢,我们这边关于这个项目的初期资料有点缺失,特别是它对全省经济贡献方面的具体数据。我想着,您是发改委的老前辈了,对这些情况肯定最了解,所以冒昧给您打个电话,看您能不能帮个忙?”
江澈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抬高了对方,又把事情说成了一件无关痛痒的“整理历史资料”的闲差,最关键的是,他没要什么敏感的内部文件,只是要一些关于“经济贡献”的、偏向正面的“公开数据”。
果然,电话那头的刘光明,一听不是什么麻烦事,语气立刻缓和了下来。“哦,你说那个园区啊……年代是有点久了。我想想……”
“刘主任,您不用费心想。”江澈赶紧接话,“我估摸着,咱们委里肯定有相关的总结报告或者宣传材料。您看,您能不能让办公室的小同志,随便找一份,把电子版发我一个邮箱就行?这样也不耽误您休息。”
“嗯……也行。”刘光明打了个哈欠,“那你把邮箱地址告诉我,我明天让小王给你发过去。”
江-澈报上了一个他早就注册好的、看不出任何个人信息的公共邮箱地址。
“好嘞!太感谢您了刘主任!您真是我们年轻同志学习的榜样!改天我一定登门拜访,当面向您请教!”
挂掉电话,江澈靠在冰冷的墙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这两世为官练就的演技,全都用在了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情上。
第二天下午,江澈在镇上唯一一家能上网、但电脑比他还老的网吧里,收到了那封邮件。邮件的附件,是一个名为《瀚海明珠——博斯腾湖西岸化工及重工业示范区建设成就巡礼》的ppt文件。
点开文件,一股浓浓的、属于上个时代的浮夸风扑面而来。
第一页,是鲜红的背景,配上金色的巨大标题。
第二页,是一张像素极低的照片。照片上,几位头发梳得油亮的省领导,正站在一片荒滩上,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江澈甚至在里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当时还只是副省长的某位现任国家部委高官。
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ppt里,用各种柱状图、饼状图和激昂的文字,展示了这个园区的“丰功伟绩”:
——“自建成投产以来,累计为我省贡献工业产值超过五百亿元,上缴利税近八十亿元,占所在地市财政收入的40%以上!”
——“成功吸引国内外三十余家大型化工、冶金企业入驻,其中包括三家央企和两家世界五百强合资企业!”
——“为当地提供超过两万个就业岗位,彻底解决了周边数个贫困县的就业难题!”
——“先后荣获‘国家级西部开发突出贡献奖’、‘省级经济发展龙头企业’等多项荣誉……”
这哪里是什么工业园?这分明是一座用真金白银和政治荣誉堆砌起来的纪念碑!是好几任省领导的政绩工程,是瀚海省在全国面前都拿得出手的“经济奇迹”。
报告的最后几页,轻描淡写地提到了水资源问题,用的词是“在确保生态承载力的前提下,科学合理利用水资源”,配图是一条清澈的、经过美化的排洪渠,旁边绿草茵茵。
江澈关掉了ppt,靠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网吧老板在旁边打着呼噜,电脑风扇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噪音。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份九二年的报告会石沉大海。他也终于明白,招待所大姐为什么会说“县长来了都得陪着笑脸”。
他要挑战的,根本不是几个工厂,而是瀚海省过去十年赖以生存的发展模式,是无数官员的晋升之阶,是一张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利益巨网。
“吃沙到老……”
那个恶毒的诅咒,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江澈关掉电脑,走出网吧。外面,夕阳正缓缓落下,将天空烧成一片壮丽的血色。他推着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车后座上,用绳子歪歪扭扭地捆着他自制的泡沫保温箱。
他没有回头,朝着那片在暮色中如同史前巨兽般匍匐着的钢铁丛林,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工业园区的正门,高大,森严。两排锃亮的金属栅栏,将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门口站着四个穿着制服的保安,身姿笔挺,神情冷峻,比省政府大院的武警还要严肃。
江澈推着车,慢慢靠近。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站住!”一个保安伸出手,拦住了他,“干什么的?”
江澈停下脚步,脸上立刻堆起了最谦卑、最讨好的笑容。他指了指身后的泡沫箱,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和谄媚:
“大哥,行个方便。老马面馆的,给里头的兄弟们,送碗热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