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振华的咆哮像一盆滚油,浇入了本已沸腾的会议室。
他那一声怒拍桌案的巨响,余音未散,便被更多嘈杂的声音所淹没。
“简直是胡闹!一个刚来月余的年轻人,懂什么瀚海的实际情况?”
“关停?说得轻巧!那三十多家企业,背后牵扯着多少央企和部委的关系?他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钱省长说得对,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十年后’,就要砸掉我们现在吃饭的碗?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财政厅的厅长脸色涨红,他扶了扶眼镜,激动地站了起来,几乎是指着自己的账本在说话:“各位领导,去年一年,示范区贡献的税收是七亿三千万!占了我们全省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八!要是关了它,别说搞建设,全省公务员的工资都得打对折!这个窟窿,谁来补?他江澈来补吗?”
紧接着,劳动厅的厅长也一脸沉痛地补充道:“还有两万三千名工人,背后就是两万多个家庭!这还不算上下游产业链带动的数万个岗位。一旦关停,这么多人失业,会造成多大的社会问题?这简直是要动摇我们瀚海省的稳定根基!”
一时间,会议室里群情激愤。
那些平日里在各种会议上言辞谨慎、滴水不漏的厅局级干部们,此刻仿佛都成了被侵犯了核心利益的斗士。他们的话语,或慷慨激昂,或痛心疾首,或冷嘲热讽,从四面八方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朝着那个独自站在投影幕布前的身影拍打而去。
江澈成了风暴的中心。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里,有愤怒,有鄙夷,有审视,还有一些隐藏在人群后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
换做任何一个真正的年轻干部,面对这种场面,恐怕早已面色惨白,手足无措,甚至会当场崩溃。
可江澈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那只黑色的保温杯,杯口的热气袅袅升起,在他眼前形成一片转瞬即逝的薄雾。
他的内心,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波澜壮阔得多。
“吵,真吵。”他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个。他甚至有闲心去观察钱振华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嘴角,和财政厅长那副快要从鼻梁上滑落的金丝眼镜。
“完了,捅马蜂窝了。不过,这窝马蜂,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还要凶。”
“两万三千名工人,七亿三千万的税收……这些数字,比我想的还要具体,还要沉重。难怪,难怪那份九二年的报告会死在档案柜里。谁敢碰这个?碰一下,就是粉身碎骨。”
他心里那个四仰八叉躺着的小人,此刻已经用被子蒙住了头,开始瑟瑟发抖,嘴里念叨着:“要不,算了吧?吃沙就吃沙吧,说不定沙子还挺好吃,嘎嘣脆,鸡肉味……个屁啊!老子不要吃沙!”
求生的欲望,像一根扎在心底最深处的刺,瞬间刺破了所有退缩的念头。
他知道,今天他要是退了,要是被这阵仗吓住了,那他就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他会被贴上“脱离实际”、“好高骛远”、“哗众取宠”的标签,然后被彻底边缘化,安安静静地,等着十年后和这片土地一起被黄沙掩埋。
不,他不能退。
他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的理想和正义,他就是为了自己那个在海边钓鱼晒太阳的退休生活。谁挡他退休,谁就是他的敌人。
想到这里,江澈的心反而彻底静了下来。外界的喧嚣仿佛被隔上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不真切。他的眼神穿过那些愤怒或讥讽的脸庞,精准地捕捉到了每一个人的微表情。
钱振华的暴怒之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怕,他怕江澈说的都是真的,那他这个示范区最大的功臣,就会变成瀚海省最大的罪人。
财政厅长的激动里,是纯粹的现实主义。他不管什么生态,他只管自己的账本,账本上少一个零,都像是要了他的命。
而更多的人,他们的反对,只是一种本能的、维护现有秩序的惯性。他们习惯了这条路,并且在这条路上走得很好,任何试图让他们拐弯的人,都是敌人。
江澈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他今天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上一世他最痛恨的那种行为吗?那个不顾实际、只知道画大饼、给所有人添麻烦的“愣头青”。
真是天道好轮回。
他缓缓抬起手,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在全场骤然降低了分贝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又喝了一口水。
四十五度的温水滑过喉咙,让他那被会议室里污浊空气搞得有些发干的嗓子,舒服了不少。
这个动作,在其他人看来,却是一种无声的、极具挑衅意味的宣言。
“你……”钱振华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的拳头,像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对方非但毫发无伤,甚至还有心情喝口茶润润嗓子。这已经不是挑衅了,这是蔑视!
“江澈同志,”一个相对温和的声音响起,是省政府的秘书长。他试图打个圆场,缓和一下气氛,“你的担忧,我们都理解。环保问题,确实要重视。但是不是……你的结论,下得有些太仓促,太绝对了?毕竟,这关系到全省的经济命脉,我们不能凭着一个推演模型,就做出这么重大的判断,对不对?”
江澈放下保温杯,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仿佛刚才那场针对他的狂风暴雨,只是拂过他衣角的一阵微风。
“秘书长,我承认,这是一个推演模型。”他看着对方,点了点头,“但这个模型的所有基础数据,都来自于省水文局、地矿局和气象局过去二十年的公开记录。我只是,把这些被我们忽视了很久的数据,串联了起来,让它们自己说出了一个我们不愿意听到的事实而已。”
“至于结论是不是绝对……”江澈的目光,缓缓扫过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回到钱振华铁青的脸上。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钱省长,各位领导,我来瀚海之前,在云州工作过一段时间,负责的是老城区改造。当时,也有很多人告诉我,老城区的那些破房子,是城市的历史包袱,拆掉,盖上高楼,才是唯一的出路。就像今天,大家告诉我,这个工业园,是我们经济的压舱石,动不得。”
“可事实证明,有时候,我们以为的‘压舱石’,也可能是一块正在把整条船都拖向深渊的‘镇墓石’。”
“镇墓石”三个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刚才江澈的发言是“危言耸听”,那现在,这番话就是赤裸裸的“诛心之论”!
他不仅否定了示范区的现在,更否定了它的过去,否定了所有与这个项目有关的人,这十几年来引以为傲的全部功绩!
钱振华的脸,已经由青转紫,他指着江澈,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攥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整个会议室的气氛,已经不是紧张,而是凝固了。空气像铅块一样沉重,压得每个人都呼吸困难。
所有的争吵、辩驳、指责,都在这三个字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现在,问题已经不再是经济与环保的路线之争,而是变成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定性。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从江澈的身上,移开,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如同一尊雕塑般沉默的男人。
瀚海省省长,乔振东。
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十指交叉,放在身前。他没有看暴怒的钱振华,也没有看平静的江澈,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张简陋却触目惊心的动态模型图上。
那片正在不断扩大的、代表着枯竭的红色,在他的瞳孔深处,无声地燃烧着。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到每个人压抑的心跳声。
钱振华的怒火,财政厅长的账本,劳动厅长的担忧,以及江澈那石破天惊的“镇墓石”之论,所有的一切,都悬在了半空中。
整个会议室的重量,瀚海省未来十年的命运,似乎都凝聚了起来,压在了乔振东的嘴唇上。
他会说什么?
是会像钱振华一样,暴怒地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拍死?
还是会……
没有人知道。
乔振东终于动了。他缓缓地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第一次,正视着那个站在风暴中心,却依旧身姿笔挺的年轻人。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