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一刻被拉伸得极长,长到足以让窗外一粒浮尘在光柱中完成一次完整的布朗运动。
会议室里,所有的声音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静。钱振华的怒火,财政厅长的账本,劳动厅长的忧虑,以及江澈那句石破天惊的“镇墓石”,所有的一切,都悬浮在半空中,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而宣判者,瀚海省省长乔振东,只是沉默地坐着。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却迟迟没有发出声音。
那双深邃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再一次,落回到投影幕布上。那张简陋却触目惊心的动态模型图,那片正在不断扩张的、代表着枯竭与死亡的红色,在他的瞳孔深处,无声地燃烧。
乔振东的脑海里,像放映老电影一般,闪过一幕幕画面。
那是十多年前,他还是副省长的时候,亲自带队去京城,在国家计委的会议室里,为了争取这个项目,连续熬了三个通宵,说干了口水,喝光了招待所所有的茶叶。项目批下来的那天,整个瀚海省代表团的人都抱在一起,像孩子一样又哭又笑。
他记得奠基那天,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他站在荒滩上,对着数千名工人,对着全省的媒体,意气风发地承诺,这里,将是瀚-海省未来的希望,是戈壁滩上长出的金疙瘩。
这些年,这个金疙瘩没有让他失望。它成了他履历上最耀眼的一笔,成了瀚海省在全国会议上都敢挺直腰杆说话的底气。它是压舱石,是功勋碑,是他以及无数同僚晋升的阶梯。
可现在,一个刚来一个月的年轻人,指着这块功勋碑,用一种不容置辩的平静语气告诉他,这不是碑,是墓碑。埋葬的,是整个瀚海的未来。
荒谬吗?
乔振东的目光,从那片红色上移开,落在了江澈的脸上。
这个年轻人,太静了。
静得不像一个刚刚点燃了火药桶的人。他站在那里,手里的保温杯还在冒着热气,仿佛刚才那场狂风暴雨,不过是拂过他衣角的一阵微风。这种静,不是故作镇定,而是一种源于底气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乔振东知道,江澈说的是对的。
他比会议室里的任何人都清楚,那条被当地人叫作“五彩河”的排污渠意味着什么。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下游绿洲的香梨一年比一年减产,牧民的草场一年比一年退化,意味着什么。
只是,所有人都选择视而不见。因为那颗金疙瘩太耀眼了,耀眼到足以让所有人对它投下的阴影,都选择性失明。
关掉?
乔振东的视线扫过钱振华那张已经由青转紫的脸,扫过财政厅长那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关停之后,铺天盖地的下岗工人请愿信,央企和部委打来的问责电话,以及那份会让他政治生涯就此终结的、来自中央的处分决定。
一个是十年后才会全面爆发、或许还有转机的生态灾难。
一个是明天就会让他粉身碎骨、绝无幸免的政治地震。
怎么选?
这个问题,不需要思考。任何一个理智的官员,都会选择前者。把问题留给后人,是官场上一种心照不宣的智慧。
乔振东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了一下。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这一下,猛地一缩。
江澈也一样。
他表面上平静如水,内心深处那个穿着沙滩裤的小人,已经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开始碎碎念了。
“完了完了,这老哥沉默这么久,肯定是在想怎么把我弄死才不留痕迹。”
“直接发配去看水库?还是下放到乡里扶贫?或者干脆给我安个‘破坏经济发展’的罪名?”
“早知道就不出这个头了,吃沙就吃沙吧,说不定沙子是甜的呢。我为什么要嘴贱说什么‘镇墓石’?这下好了,自己的墓碑都快立起来了。”
【系统提示:宿主心率持续过高,肾上腺素飙升。检测到宿主正在进行高强度自我精神内耗。建议:喝口热水,躺平接受。】
江澈:“……”
他真想把这个只会说风凉话的系统给捏碎了。
就在江澈已经开始认真思考,如果被发配到罗布泊,是种哈密瓜还是养骆驼更有前途的时候,乔振东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切开了会议室里凝固的空气。
他没有看钱振华,也没有看其他人,他的目光,直直地锁着江澈。
“江澈同志。”
“在。”江澈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你这个模型,”乔振东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我看到了地下水位的变化,看到了径流量的衰减。但是,我没有看到另外两个关键变量。”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第一,博斯腾湖作为内陆湖,其自身的年均蒸发量,这是一个巨大的变量。第二,上游开都河的补给,主要来自天山冰川融水,这个融水量的年际变化系数,直接影响着总入湖水量。这两个变量,你的模型,考虑进去了吗?”
这个问题一出,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变了。
钱振华的愤怒凝固在了脸上。财政厅长和劳动厅长也面面相觑。他们这些搞经济、搞行政的,哪里懂什么“年际变化系数”?
他们只知道,省长没有发火,没有直接否定江澈,反而,他在和江澈……讨论技术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到江澈身上。这一次,目光里少了几分敌意和鄙夷,多了几分惊疑和审视。
这已经不是一个愣头青在胡闹了。这是一场他们听不懂,但似乎级别很高的神仙打架。
江澈心里也是一惊。
他没想到,这位省长居然能问出如此专业,如此一针见血的问题。这绝对不是一个只看报告的官僚,这是一个真正懂行,并且一直在关注这个问题的人。
他压下心中的惊讶,脑海里,系统的数据流飞速闪过。
“报告省长。这两个变量,模型已经考虑在内。”他的回答,清晰而沉稳,“根据省气象局和水文站过去三十年的数据,博斯腾湖的年均蒸发量约为9亿立方米。而开都河上游冰川融水的年际变化系数,我采用的是0.87到1.12之间的一个动态浮动值。这两个数据,已经作为模型的背景参数,进行了修正。”
乔振东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问这个问题,一半是考较,一半是希望。他希望江澈的回答是“没有”,是“疏忽了”,这样,他就能找到一个台阶,将这个可怕的结论定性为“不严谨”,然后高高挂起,慢慢处理。
可江澈的回答,精准,迅速,不带一丝犹豫。
他报出的那几个数字,和乔振东自己去年让秘书悄悄去查的数据,几乎完全吻合。
最后一丝侥幸,破灭了。
乔振东缓缓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眉宇间,是深深的疲惫。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和刚才不同。如果说刚才的沉默是暴风雨前的死寂,那么现在的沉默,就是风暴过后,一片狼藉的废墟。
钱振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在一个真正懂行的人面前,声嘶力竭地表演着自己的无知。
江澈看着闭目不言的乔振东,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终于松了下来。他知道,自己今天,死不了了。
但他也知道,麻烦,才刚刚开始。
过了足足一分钟,乔振东才重新睁开眼睛。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份沉静之下,多了一些外人看不懂的沉重。
“今天,江澈同志提出的问题,不是危言耸听。”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这是关系到我省生死存亡的根本问题。这个问题,我们回避了太久,也亏欠了太久。”
钱振华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但是,”乔振东话锋一转,“关停,也不是一句话的事。七亿的税收,两万人的饭碗,这也是生死存亡。”
他环视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发展,是硬道理。生存,也是硬道理。当这两个硬道理撞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不能简单地,用一个去否定另一个。”
乔振东的目光,最后定格在江澈和钱振华的脸上。一个平静,一个惨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宣布一件事。”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成立‘瀚海省可持续发展与生态安全联合调查组’,由省政府直接领导。目的,不是去争论要不要发展,而是去研究,怎么发展。”
“这个调查组,要拿出一个具体的,可行的,能同时解决吃饭和喝水问题的方案来。”
众人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最关键的任命。
“为了保证调查的全面、客观、公正,”乔振东看着两人,缓缓说道,“调查组,设立双组长。”
“由钱振华同志,和江澈同志,共同担任!”
话音落下,整个会议室,一片哗然。
江澈的瞳孔,猛地放大。
他看着钱振华那张几乎要扭曲的脸,又看了看乔振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了,这老狐狸,是想让他们两个,关在笼子里,斗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