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振东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整个二号会议室的空气仿佛被抽走,然后又被灌入了某种粘稠而易爆的气体。
哗然之声,迟滞了半秒,才轰然炸响。
双组长?
钱振华和江澈?
这算什么?让猛虎与羔羊同笼?不,看刚才的情形,谁是猛虎,谁是羔羊,还真不好说。
所有人的目光,像打乒乓球一样,在钱振华那张已经涨成猪肝色的脸,和江澈那张依旧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之间来回弹射。
这手腕,太狠了。
乔省长这是不打算自己下场,而是搭了个斗兽场,把两头最凶的野兽扔了进去。你们斗吧,斗出个结果来给我。斗赢了,方案拿来,是我的功劳;斗死了,两败俱伤,那也是你们自己能力不行,内部无法协调。
高,实在是高。
钱振华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地盯着江澈,那眼神,如果能杀人,江澈此刻已经被凌迟了。他感觉自己被当众架在火上烤,还被塞了一嘴的黄连。和这个黄口小儿一起当组长?这本身就是一种羞辱!
江澈则在心底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悲怆的哀鸣。
完了。
这老狐狸,比赵立春还狠。赵立春最多是给他下马威,让他啃硬骨头。这乔振东,是直接把他当成了那根用来搅动茅坑的棍子。搅浑了,臭气熏天,棍子第一个被扔掉;搅清了,那是人家领导有方。
他内心深处,那个穿着沙滩裤、戴着墨镜的小人,此刻正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甲板上,喃喃自语:“也好,也好,死前还能听首交响乐。这狗屁的调查组,就是我职业生涯的葬礼。钱振华是主祭,乔振东是司仪,我就是那个躺在棺材里,等着被埋的倒霉蛋。”
【系统提示:检测到宿主已进入“躺平待死”模式。风险评估:此模式将导致宿主彻底放弃抵抗,最终达成“吃沙到老”结局。系统建议:生命不息,摸鱼不止。请宿主积极寻找求生方案。】
“求生个屁!”江澈在心里咆哮,“这已经是绝境了!钱振华会让我拿出方案?他只会想尽一切办法证明我的数据是错的,我的人是疯的,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瀚海省的侮辱!”
乔振东仿佛没有看到会场中的暗流汹涌,他站起身,扣上了中山装的第一颗扣子,声音平稳而有力:“散会。调查组的办公室,就设在发改委。钱省长,江澈同志,三天后,我要看到你们的第一份工作计划。”
说完,他便在秘书的陪同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
省长一走,整个会场的气氛瞬间松垮下来。官员们像是终于能呼吸的溺水者,一个个面色复杂地站起身,收拾着自己的笔记本和水杯。他们走路的姿势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绕着会场的边缘走,刻意与会议桌中心那两个风暴眼保持着安全距离。
财政厅长路过钱振华身边时,嘴唇动了动,想说句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快步离开。
整个会议室,很快就只剩下钱振华和江澈,以及几个负责收拾会场的服务人员。
钱振华没有动,他就像一尊被激怒的石像,依旧死死地盯着江澈。那目光里的怨毒和杀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江澈站起身,拿起自己的黑色保温杯,甚至还对着钱振华,微微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的动作,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澈!”钱振华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而沙哑,“你很好。”
江澈脸上依旧挂着那种人畜无害的平静,内心却在疯狂吐槽:“我好不好不用你来评价,我只知道你快不好了。你瞅你那脸色,跟刚从酱缸里捞出来似的,高血压犯了吧?赶紧回家吃药啊,可别死我面前,不然还得算我工伤。”
他没说话,只是又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站住!”钱振华在他身后厉喝一声。
江澈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在问:“钱省长还有指示?”
钱振华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两人相距不到一米。江澈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杂着烟草和怒火的味道。
“三天后,工作计划。”钱振华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等着看,你这位从京城来的高材生,能拿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方案来!”
说完,他冷哼一声,与江澈擦肩而过,带起一阵风。
江澈站在原地,目送着钱振华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感觉后背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跟这种级别的老官僚正面为敌,压力确实不是一般的大。
他回到自己位于发改委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办公室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桌上的仙人掌似乎又蔫了一点,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他把自己扔进那张能陷进去半个身子的老旧沙发里,将保温杯放在茶几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乔振东的意图,钱振华的敌意,还有系统那个“吃沙到老”的诅咒,像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正面硬刚,关停工厂,这条路已经被彻底堵死了。钱振华现在是调查组的组长,他有无数种办法,可以在程序上、流程上、人手上,让“关停”这个选项胎死腹中。
就算自己能拿出铁证,钱振华也可以用“社会稳定”、“经济影响”这些大帽子,把事情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拖?
江澈可拖不起。他脑海里,那张地下水位的动态模型图又一次浮现。那片血一样的红色,正在以不可逆转的速度扩张。系统不会骗他,十年,就是最后的期限。
既然不能关,那就只剩下另一条路了。
江澈猛地从沙发上坐起,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已经有些泛黄的瀚海省地形图。
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在地图上逡巡。
这是他来到瀚海省之后,看得最多的东西。他甚至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每一条山脉的走向,每一条河流的枯荣。
“挪窝。”
江澈的嘴里,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既然不能把这尊“财神爷”砸了,那就只能想办法,客客气气地,把它请到别的地方去。
可请到哪儿去?
瀚海省,最缺的就是水。把工业园从塔里木河下游,搬到中游或者上游?那不过是饮鸩止渴,让下游死得更快而已。搬到另一条水系?瀚海省哪还有能支撑起如此庞大工业耗水量的河流?
这是一个死局。
江澈的目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扫过那些代表着绿洲的绿色斑块,扫过那些代表着戈壁的黄色区域,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了一片广袤的、位于瀚海省西北角的蓝色区域上。
那片蓝色,在整张土黄色的地图上,显得格外突兀。
它的旁边,用小字标注着:艾丁湖。
这是一个早已被废弃的内陆咸水湖。史书上记载,它曾是烟波浩渺的西海,如今,只剩下大片裸露的、闪着白光的盐壳,和中心一小片聊胜于无的卤水。
一个普通的官员,看到这里,会直接忽略过去。咸水湖,除了盐,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草都不长,是真正的不毛之地。
但江澈的眼睛,却亮了。
咸水?
他想起了自己在中央党校学习时,曾经在一份关于未来能源技术的内部资料上,看到过的一个词——“光伏发电”。
瀚海省缺水,但有一样东西,多到用不完。
那就是太阳。
这里是全国光照资源最丰富的地区之一,年日照时数超过三千小时。
一个疯狂的、甚至可以说是异想天开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江澈脑中的迷雾。
光伏发电,用取之不尽的太阳能,转化成电能。
然后,用这些电能,来淡化咸水湖里那同样取之不尽的咸水!
一个全新的工业园区,可以在那片不毛之地上建立起来。能源,来自太阳;水源,来自脚下的咸水湖。这是一个完美的、自给自足的闭环!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江澈自己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他知道,这个想法在现在这个时代,听起来有多么像是天方夜谭。光伏发电的成本还极其高昂,海水淡化技术也远未成熟,更别提将两者结合,支撑起一个庞大的重工业园区。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这几乎是必然的。
钱振华会把他当成一个笑话,乔振东或许也会认为他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疯子。
但是……
江澈的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勾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他知道,这个方案,在科学上,是可行的。它缺少的,只是成本的降低和技术的成熟。而他,来自一个光伏已经成为白菜价的时代。他脑子里,有无数种可以降低成本、优化流程的方案。
最重要的是,这个方案,完美地避开了所有人的雷区。
它没有否定示范区的功绩,反而给了它一个升级换代、走向新生的机会。
它没有砸掉任何人的饭碗,反而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更巨大的蛋糕。
它甚至,能把钱振华这个最大的敌人,变成自己最坚定的盟友。因为,一旦这个项目成功,其功绩,将远远超过那个建立在生态灾难上的旧园区。这将是一座真正的、足以载入史册的丰碑!
江澈的眼神,越来越亮。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那片白色的盐碱地上,蓝色的光伏板如同海洋般铺展开去,一座现代化的新城拔地而起,清澈的淡水,正源源不断地滋润着这片曾经被诅咒的土地。
他胸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写那份“工作计划”了。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拨通了发改委办公室的内线。
“小王吗?我是江澈。”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而拘谨的声音:“江主任!您好您好!有什么指示?”
“帮我个忙,去省地矿局和气象局的资料室,帮我查几份资料。我需要艾丁湖区域近五十年的地质勘探报告,以及该地区全年的光照强度和风力数据。越详细越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对这个奇怪的要求感到困惑。
“好的,江主任,我马上去办。”
挂掉电话,江澈看着窗外。夕阳正缓缓落下,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
他知道,一场豪赌,即将开始。而他,已经看到了那张唯一的,能让他通杀全场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