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一切,江弄影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净房。外间,傅沉舟终究还是没有让她完全避开,他依旧披着浴袍,还带着一身未散的水汽,等着江弄影这个贴身婢女替他擦干身体、更换干净的寝衣。
这似乎成了他新的乐趣——在她面前展露身体,享受她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无处安放的视线。
江弄影拿起宽大柔软的干布巾,走到他面前。他比她高出许多,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触及他的肩膀。水珠顺着他墨色的发梢滴落,滑过线条分明的下颌、喉结,最终没入微敞的领口,消失在那片紧实肌理的深处。
她的动作机械而标准,布巾擦过他宽阔的肩膀,坚实的胸膛,壁垒分明的腹肌……指尖隔着布巾,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具年轻躯体下蕴含的蓬勃力量与灼人温度。
这一切,都与记忆中那个氤氲着水汽和药香的夜晚,微妙地重叠,又残酷地背离。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拼凑、闪回——)
那时,他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只是角色完全对调。她才是那个需要被照顾的人。他笨拙却执拗地解开了她染血的里衣,指尖微凉,每一次不经意的碰触都让她战栗不已。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药味,还有她身上残存的、被他嫌弃过的“劣质”熏香(那是她为了扮演恶毒女配特意选的浓烈香气)。而此刻,萦绕在鼻尖的,只有清冽的龙涎香,和他身上刚刚沐浴过后的、干净又霸道的气息。
那时,他的目光也曾如此刻她这般,逡巡在她身上。只是,那时的他,眼神里是压抑的风暴,是强自镇定的专注,是生怕弄疼她的小心翼翼。他甚至不敢多看,迅速用浴巾将她裹成了粽子。而此刻,他坦然站立,垂眸看着她,眼神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审视,仿佛在欣赏一件属于自己的、正在被擦拭的藏品。
那时,她紧张得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羞愤、恐惧,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为他那份罕见的专注而生出的悸动。她偷偷睁眼看他,在水雾中描摹他紧绷的侧脸线条,觉得这个疯批太子,或许内心深处,也藏着一块不为人知的柔软。那是属于“江良娣”的,短暂而虚幻的错觉。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身负“恶毒女配”的宿命,还在为一点点可能的“真心”而忐忑不安。
而现在,她心如止水(至少表面如此),动作精准得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那些少女的羞怯、懵懂的悸动,早已在一次次折辱、猜忌和绝望中被磨平。她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他一点反常的温柔就胡思乱想的江良娣,她只是宫女江弄影。那段时光,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隔着一层名为“命运”的厚重迷雾。
物是人非,莫过于此。
傅沉舟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她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或者说麻木)地履行着她的职责。水汽将她额前的碎发打湿了一些,黏在光洁的额角,平添了几分脆弱感。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抿起的唇瓣上,那里失去了往日的嫣红,显得有些苍白干燥。记忆中,这唇瓣曾因羞窘而饱满欲滴,也曾在他强势的亲吻下变得红肿……
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窜向下腹。
他猛地攥住了她正在为他擦拭胸口的手腕!
江弄影动作一滞,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诧,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无声地询问。
她的手腕很细,他轻易就能圈住。皮肤微凉,与他掌心的滚烫形成鲜明对比。
“殿下?”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傅沉舟喉结滚动了一下,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沉寂的湖水中找到一丝波澜,哪怕是一丝厌恶或者恐惧也好。
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这种彻底的、将他隔绝在外的平静,比任何反抗都更让他愤怒,也更让他……无力。
他想起那夜,他将她抱出浴桶,她蜷缩在宽大浴巾里,湿发贴在脸颊,眼神像受惊小鹿般躲闪又迷茫的模样。那时,他几乎用尽了全部自制力,才克制住没有在那氤氲水汽中做出更逾越的事情。
而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触手可及,他却感觉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墙。
“你……”他开口,声音因为某种压抑的情绪而显得沙哑,“就没什么想说的?”
江弄影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流,心中冷笑。**说什么?说殿下您身材真好?还是回忆一下当初您是怎么“伺候”我的?**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灼人的视线,语气恭敬而疏离:“奴婢愚钝,不知殿下想让奴婢说什么。若奴婢伺候不周,请殿下责罚。”
又是责罚。
傅沉舟胸口一堵,那股无名火再次升腾。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了一下,膝盖撞到旁边的矮凳,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却迅速站稳,低下头,不再看他。
看着她强忍疼痛的模样,傅沉舟心头掠过一丝悔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扭曲的快意——看,她还是有反应的,她还是会疼的!
“滚出去!”他背过身,声音冷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江弄影如释重负,忍着膝盖的疼痛,躬身行了一礼,默默退出了寝殿。
厚重的殿门隔绝了内里的光线和气息,也隔绝了那个让她心绪不宁的男人。秋夜的凉意瞬间包裹了她,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
她靠在冰凉的廊柱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膝盖处传来阵阵钻心的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她低头看去,灰色的裤腿已经隐隐渗出了一点血色。
**真是……倒霉透顶。**
今夜,总算过去了。
而殿内,傅沉舟在殿门关上的那一刻,便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寝衣的衣襟,那里,内侧的夹层中,确实藏着一个早已褪色、却从未离身的小小平安符。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那个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渐渐远去的背影,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为什么?
为什么每次他想靠近,最终却只会将她推得更远?
为什么那段本该被他唾弃、属于“背叛者”的回忆,却总在不经意间闯入脑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暖,映衬着如今的冰冷与隔阂?
他闭上眼,脑海中交替浮现的,是她当初在浴桶中羞红的脸颊、迷茫的眼神,和她方才那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无法再触动她的脸庞。
水月镜花,触手可及,却又一碰即碎。
他们之间,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场暴雨,随着那一次次互相折磨,彻底碎掉了,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认知,让傅沉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深入骨髓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