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呢?”孟昭南的问题,让陆砚池微微挑了挑眉。
他没想到,她会反过来问他。
这个问题,确实是陆砚池心里的一根刺。
在卫生所里,当孟昭南被千夫所指时,那些平日里受过她恩惠,跟在她身后“孟队长”长“孟队长”短的军嫂们,没有一个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
尤其是李桂花。
她也是受益最大的一个,可她当时就站在人群里,嘴唇哆嗦着,屁都不敢放一个。
陆砚池这种在战场上习惯了将后背交给战友的人,最看不得的就是这种背叛。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陆砚池的声音在清晨的微光里,显得格外沉稳,“不用顾忌任何人。”
这是把决定权,完全交给了她。
孟昭南心里一暖,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几分。
她仰头看着陆砚池轮廓分明的下颌线,轻声开口:“陆砚池,你说,人为什么会害怕?”
陆砚池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思索了片刻,才用他惯有的简洁方式回答:“因为未知,因为可能失去。”
“对啊。”孟昭南点了点头,眼眸里闪着清亮的光,“她们害怕。怕自己家也吃了毒蘑菇,怕自己的孩子也出事,怕惹上麻烦。在那种情况下,保全自己是本能。李桂花她们不是你手下的兵,你不能用对战士的要求去要求她们。”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嘲:“说到底,还是我跟她们不够亲,没到能让她们为了我奋不顾身的份上。”
陆砚池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侧头看着她,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庞显得有些单薄,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理智。
这种理智,让陆砚池心疼。
“回家吧。”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拉着她的手,加快了脚步,“面快坨了。”
回到家,一股熟悉的暖意扑面而来。
陆砚池没让孟昭南动手,径直走进了厨房。很快,里面就传来了烧水和切葱花的声音。
孟昭南坐在饭桌前,一夜未睡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她的精神却异常亢奋。
她不仅洗清了自己,还把徐伊以那个毒蛇一样的女人,彻底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被端上了桌。
白色的面条,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还淋了几滴香油,香气扑鼻。
这是陆砚池能做出来的,最豪华的早餐了。
孟昭南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口面塞进嘴里,胃里瞬间被温暖填满。
她吃得又快又急,陆砚池坐在她对面,没有动筷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眉眼间那股子常年不化的冰霜,似乎都融解了些许。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声音沙哑地提醒。
孟昭南抬起头,嘴里塞满了面条,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眼睛却弯成了月牙。
吃完面,孟昭南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而此时,整个军区大院,已经彻底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抓住了!投毒的根本不是孟队长,是那个叫徐伊以的知青!”
“我的天!我就说嘛!孟队长人那么好,怎么可能害孩子!那个徐伊以,平时看着文文静静的,心思怎么那么毒啊!”
“可不是嘛!听说保卫科的人根本没查出来,是孟队长在审讯室里,随口编了个什么‘断肠草’,就把徐伊以给诈出来了!那女的做贼心虚,半夜跑去树林里销毁证据,被逮了个正着!”
“乖乖!孟队长的脑子是咋长的?这比评书里说的诸葛亮还神啊!”
舆论的风向,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昨天还对孟昭南指指点点、避之不及的军嫂们,今天谈论起她时,语气里已经充满了敬畏和崇拜。
李桂花坐在自家炕沿上,听着外面传来的议论声,一张脸臊得通红,像是被人狠狠抽了几个耳光。
她一晚上没睡好,心里七上八下的。
现在听到真相,她心里那点侥幸和自我安慰,全都被击得粉碎。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坐立难安。
她想起孟昭南带着她种蘑菇,手把手地教她技术,想起孟昭南帮她说话,让她当上生产小组的副组长,想起自己靠她,日子才一天比一天好过……
可是在卫生所,在孟昭南最需要人支持的时候,她却当了缩头乌龟。
“他爹,我……我是不是做错了?”她六神无主地看着自家男人的相框。
她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了自家男人的模样,想着他会说的话。
男人正在编筐,闻言手上的动作一停,叹了口气:“你呀你,我早就跟你说,孟队长不是一般人,让你跟着她好好干。你倒好,遇事就缩脖子,这下……情分都没了。”
李桂花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她猛地从炕上站起来,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咬着牙说道:“不行!我得去!我得去跟昭南赔个不是!就是让她打我一顿骂我一顿,我也认了!”
说完,她就跟豁出去了一样,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家门。
孟昭南刚洗漱完,准备补个觉,就听到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她打开门,看到李桂花红着眼睛站在门外,嘴唇哆嗦着,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有事吗,桂花姐?”孟昭南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这平静的语气,比任何指责都让李桂花难受。
“昭南……”李桂花“噗通”一声,差点就要跪下去。
孟昭南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眉头微微蹙起:“桂花姐,你这是干什么?”
“我对不起你!昭南!”李桂花被她扶着,再也绷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是人!我就是个孬种!你在卫生所里被人冤枉,我……我一句话都不敢说!我怕啊!我怕我家也吃了毒蘑菇,我怕惹祸上身……我真不是东西!”
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悔恨得无以复加。
孟昭南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安慰她。
等她哭声小了点,孟昭南才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桂花姐,”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我没怪你。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李桂花听到这话,哭声一噎,满怀希望地看着她:“昭南,你……你原谅我了?”
“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孟昭南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越过李桂花的肩膀,看向远处操场上飘扬的红旗,语气淡得像一杯凉白开,“我只是明白了,人心隔肚皮,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以后啊,我谁也不靠,就靠我自己。”
李桂花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孟昭南这话,比骂她一顿还让她难受。
这意思,是以后再也不拿她当自己人了。
“昭南,姐错了,姐真的错了!你再给姐一次机会……”
“桂花姐。”孟昭南打断了她,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我一夜没睡,想歇会儿了。生产队的事,等我睡醒了再说。”
说完,她便轻轻地关上了门。
门外,李桂花呆立了半晌,最后只能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
门内,孟昭南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不是圣母,做不到一笑泯恩仇。
李桂花的退缩,像一根针。
信任一旦有了裂痕,就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她可以继续让李桂花当副组长,可以继续在工作上跟她合作,但那份姐妹般的情谊,没了。
这一觉,孟昭南睡得昏天黑地。
等她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
陆砚池不在家,应该是去部队了。
她伸了个懒腰,感觉身体里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强大。
经此一役,她在营区家属里的威信,恐怕已经无人能及。
她正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巩固生产队的成果,把蘑菇产业做得更大,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孟昭南以为又是哪个军嫂来探口风,有些不耐地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她不认识的,穿着四个口袋干部军装的中年男人。
男人国字脸,眉毛很浓,眼神锐利,肩膀上扛着两杠三星的肩章。
是位副团级的领导!
在他身后,还跟着保卫科的刘干事。
刘干事看到孟昭南,脸上立刻堆起了客气的笑容,主动介绍道:“孟昭南同志,这位是咱们师部的张政委!”
师部政委?
孟昭南心里“咯噔”一下。
这么大的领导,怎么会亲自跑到她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