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莫斯停下了脚步。
身后的黄沙还在呼啸，维斯蒂亚趴在他肩头，呼吸均匀，像是只终于找到窝的小猫。
但梅尔莫斯的心情并不轻松。
他试着去触碰那根名为“下线”的神经。
没反应。
那扇通往现实的大门，像是被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原本清晰的连接感，现在变成了一团乱麻，或者说，是被某种庞大到无法形容的质量给堵住了。
“回不去了？”
梅尔莫斯皱眉。
虽然在这边待着也没什么不好，但他那具肉体还在现实里躺着。
要是十天半个月不醒，估计会被当成植物人送进IcU插管子。
那画面太美，他不敢想。
就在他思考如何下线时。
周围的风，停了。
漫天的黄沙悬停在半空，每一颗沙砾都静止不动，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
肩上的维斯蒂亚也维持着呼吸的动作，胸廓不再起伏。
世界被剥离了色彩，只剩下黑白灰的单调线条。
除了他。
“看来你玩得很开心。”
一个平静的女声，突兀地在前方响起。
梅尔莫斯抬头。
前方的虚空中，无数星光汇聚。
一个穿着繁复长裙，双眼紧闭的女人，赤足踩在静止的沙丘上。
记忆女神，弥涅雅。
“并不开心。”
梅尔莫斯没好气地把维斯蒂亚往上托了托，动作粗鲁，却没弄醒她。
“这破系统是不是该维护了？连个下线功能都做不好，小心我投诉你们。”
弥涅雅轻笑。
她走到梅尔莫斯面前，伸出手指，虚空点了一下他那漆黑的风衣。
“不是系统的问题。”
“是你太‘胖’了。”
她指了指梅尔莫斯的心口。
“你跨过了朽坏之环，还吞了一部分的萨拉索斯的力量，尽管那是一位温和的存在，只想吃点剩饭。”
“而那些藏在暗处的其他‘虫子’，注意到了这里。”
梅尔莫斯眼神一凝。
虫子。
那些世界外侧的、不可名状的东西。
“祂们要来了？”
“还没。”
弥涅雅摇了摇头，手指绕着一缕垂落的发丝。
“祂们还在沉睡，或者说，还在等待。”
“不过，你的做法，倒是给我们打开了一个新思路。”
梅尔莫斯问道。
“你想干什么？”
“既然你已经证明了这条路走得通。”
弥涅雅平静的解释道。
“那为什么不让更多的玩家，也拥有这种力量呢？”
梅尔莫斯皱了皱眉：“但祂们也会反过来影响玩家，这样不会影响到我所在的现实吗？
面对梅尔莫斯的质问，弥涅雅没有退缩。
她依然保持着那种优雅的微笑，甚至还伸手帮梅尔莫斯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像是一位妻子。
“请放心。”
“祂们过不去。”
“那个世界法则太完善，因果律太严密。”
“祂们只能通过玩家，在这个世界里产生影响。”
“而玩家想要回归现实，必须经过系统的‘净化’。”
梅尔莫斯点点头，随后他又问：“还有个问题，我下不了线了。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事……”
弥涅雅停顿了一下。
“既然装不下，那就造一个能装下的地方。”
“什么意思？”
“还没意识到吗？”
弥涅雅的声音变得空灵。
“你是无限力量之龙，也是无限物质之龙。”
“你本身，就是一个奇点。”
“你可以在虚无之海……自己造一个世界。”
梅尔莫斯愣住了。
“我并不会创造世界。”
“不，你只需要‘存在’。”
弥涅雅的手指点在他的眉心。
“这就是推动世界诞生的第一力。”
“只要你愿意，你的身体就可以化作一片独立的世界，一个只属于你的世界。”
梅尔莫斯眨了眨眼。
脑子里那团乱麻，突然被这几句话给理顺了。
无限物质。
无限能量。
这不就是大爆炸之前的那个“奇点”吗？
“世界树的花与果……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梅尔莫斯低声呢喃。
“听起来……有点意思。”
梅尔莫斯笑了笑。
他看着眼前这位优雅到极致，也疲惫到极致的女神。
“您能教我吗？”
弥涅雅那双紧闭的眼帘动了动，她的声音平静如昔。
“我无法给予你其他帮助。”
“但母亲或许有办法。”
话音刚落。
一个带着醉人微醺的，如同歌谣般的声音，在静止的世界里跳跃着响起。
“想我了吗，小蛇？”
艾瑟瑞亚凭空出现，赤着脚，轻盈地落在沙丘的顶端。
她像一只快乐的百灵鸟，歪着头，看着梅尔莫斯，那双眼眸里，是纯粹的喜悦。
梅尔莫斯看着她，那张冷硬的脸上，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他笑了。
“当然，我的挚爱。”
这个称呼让艾瑟瑞亚笑得更开心了，她一步跳到他面前，围着他转了一圈。
“你现在比之前开朗多了。”
梅尔莫斯耸了耸肩，扛在肩头的维斯蒂亚轻轻晃动了一下。
“或许是身体终于强过了精神。”
“有道理！”
艾瑟瑞亚用力点点头，表示赞同。
她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他，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我也没法教你创世。”
她坦率地承认，然后狡黠地眨了眨眼。
“但我可以让你看看我创造的世界的一个原型小世界。”
她说着，伸出手，拉住了旁边始终沉默的弥涅雅。
“弥涅雅姐姐也来吧。”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梅尔莫斯肩上那个昏睡的白色身影上，脸上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
“还有这位，你收获的猎物。”
梅尔莫斯掂了掂肩膀上的分量。
“好。”
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握住了艾瑟瑞亚伸来的柔荑。
触感温热，细腻，充满了令人心悸的活力。
“走吧。”
艾瑟瑞亚反手扣住他的手指，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
下一秒。
这片静止的、黑白灰的沙漠世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彩色的染料弹。
绚烂的色彩以他们为中心，疯狂地向四周炸开。
【理型之庭】。
梅尔莫斯眯起了眼。
他脚下不再是沙子，而是一片由纯粹几何线条构成的地面。
远处的山脉，不再是嶙峋的岩石，而是一道道连绵起伏的、完美的黄金分割螺旋。
山体本身是流动的，像是凝固的乐章。
旁边的树木，枝干以精准的斐波那契数列向上生长，每一片树叶的脉络，都是一幅复杂而对称的分形图样。
一条河流从他们身边蜿蜒流过，河水的每一次转弯，都遵循着某种优雅到极致的数学曲线。
这里的一切，都美得不讲道理。
“好听吗？”艾瑟瑞亚仰头问他。
梅尔莫斯这才注意到，这个世界是有“声音”的。
但不是风声，不是水声。
是色彩本身在歌唱。
当世界安静时，山川河流都呈现出一种宁静的蓝白色调。
当艾瑟瑞亚笑起来时，周围的空气瞬间迸发出彩虹般的绚烂。
每一种颜色，都对应着一个纯净的音符。
行走在这个世界，就像是漫步在一首宏大的、看得见的交响乐中。
偶尔，空气中还会凭空浮现出发光的符文。
梅尔莫斯看到一串银色的符文，缠绕着一枚从树上坠落的、呈正十二面体的果实，将它缓缓拉向地面。
“那是‘引力’。”弥涅雅在他身边轻声解释。
梅尔莫斯没说话。
他不喜欢这里。
太规整了。
规整到让他浑身难受。
他体内的“无理数”之力，在这片由绝对理性构筑的世界里，像是一滴滴进清水里的墨汁，格格不入。
他们走到了世界的中心。
那是一片湖。
湖面绝对平坦，光滑得如同黑曜石，完美地倒映着上空的一切。
这里是绝对的静止，是所有规律的起点。
“定理湖。”艾瑟瑞亚介绍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小的骄傲。
湖的四周，凭空涌现出无数泉水。
那些泉水由液态的光和声波构成，沿着精确计算的沟渠流向整个世界。
泉水流动的声音，交织成了这个世界永恒的背景音乐。
那是创世之舞在当下的回响。
梅尔莫斯看到不远处的森林。
那里的树木，是由巨大的、不断缓慢自转的水晶构成的。
每一块水晶的内部，都有流光按照特定的逻辑路径穿梭、碰撞，衍生出新的图案。
它们是这个世界的思维器官。
一些发光的、抽象的几何体，在水晶之间滑行、跳跃。
它们没有五官，没有血肉，只是纯粹的法则的具象化。
“律动精灵。”弥涅雅说。
梅尔莫斯看到地上开着一朵花。
那朵花呈现出莫比乌斯环的形状，花瓣不断地自我重复，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无限’。”弥涅雅再次解释。
这个世界里，没有意外。
没有混乱。
甚至连风暴，都是一场壮丽的、计算精准的能量重组仪式。
它美得惊心动魄。
也带着一种属于理性本身的、极致的孤独。
梅尔莫斯感到了一阵烦躁。
他体内的力量在咆哮，想要撕碎这片完美的画卷，想要在这平滑的湖面上，砸出一个丑陋的、不规则的坑。
“你不喜欢？”艾瑟瑞亚停下脚步，歪着头看他，那双纯粹的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好奇。
梅尔莫斯沉默。
他看着艾瑟瑞亚，又看了看她身后那片绝对和谐的世界。
他终于明白。
这个世界，就是她静止的、却又永恒律动的另一具身体。
而他自己，这个充满了混沌与非理性力量的存在，与这个地方，是根本上的对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股破坏的冲动。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另一朵奇特的花上。
那朵花像一颗微缩的恒星，稳定地散发着热量。
“那是什么？”他问。
艾瑟瑞亚笑了起来。
“那是‘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