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哭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白日澜自己都愣住了。
他不知道。
但他伸出手,从身后,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抱住了她。
艾瑟瑞亚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那具凡人身躯传来的,并不强大,却异常安稳的体温。
“我们会战胜祂们的。”
白日澜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起伏,却像是在陈述一个必然会发生的,最基础的物理定律。
艾瑟瑞亚沉默了片刻。
她缓缓转过身,在那双并不宽阔的怀抱里,抬起头,仰视着他。
那双美丽的眼眸里,迷茫褪去,重新染上了那种熟悉的、狡黠的笑意。
“要来一场共舞吗?”
白日澜被她跳跃的思维弄得有些跟不上。
“我不会跳舞。”
他诚实地回答。
“你当然会。”
艾瑟瑞亚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伸出手指,点在他的心口。
“我们的相遇,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永恒之舞。”
“我,制定节奏与旋律。”
她的声音空灵,如同法则本身在吟唱。
“而你。”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
“提供那些无法被预测的变奏,提供那些蛮横不讲理的激情,提供那些……属于生命本身的混沌。”
白日澜的心脏,随着她的话语,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他明白了。
在这场宏大到无法想象的创造之舞中,没有主导,也没有服从。
只有舞伴之间最默契的互动,与共同的创造。
秩序与混沌。
理性与非理性。
他们的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引发对方一连串优美而必然的回应。
她的爱,是冷静的,是必然的,是宏大到足以承载一个宇宙的。
她爱他。
并非因为那些属于凡人的,转瞬即逝的情欲。
而是因为,她清晰地知道,只有他身上那股无法被任何规律所规约的,充满了无限可能的混沌力量,才能让她所执掌的秩序,不再是死寂的教条。
那是能让她的世界,孕育出无限奇迹的摇篮。
那是让她的存在,拥有意义的唯一答案。
两人,就这么在安静的客厅里相拥着。
没有音乐。
没有舞步。
但整个世界,都在随着他们的心跳而共舞。
窗外的车流声,变成了奔涌的星河。
墙壁上斑驳的墙皮,剥落后是深邃的星云。
他们脚下的地板,化为了旋转的宇宙。
白日澜看着这一切。
看着怀中这个以整个世界为舞池的女神。
一个长久以来的疑问,终于还是没能压住。
“伊露玛。”
他低声开口。
“不,艾瑟瑞亚。”
他看着她的眼睛。
“你活了很久很久,久到时间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
“你见证过无数世界的诞生与毁灭,你本身就是律法,就是永恒。”
“为什么……是我?”
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不是以“无理数之龙”的身份。
也不是以“虚妄皇帝”的身份。
而是以白日澜,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的身份。
他想不通。
为什么这样一位存在,会如此在意自己?
艾瑟瑞亚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她抬起头,那双映照着宇宙生灭的眼眸,无比认真地注视着他。
周围旋转的星河,沸腾的星云,在这一刻全部静止。
世界变回了那个狭小、陈旧,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普通客厅。
“伊露玛当然活了很久。”
她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
“但我是艾瑟瑞亚呀。”
白日澜愣住了。
“我每个瞬间都在诞生。”
“每个瞬间,也都在死亡。”
她伸出手,捧着白日澜的脸颊。
“看到你之前的那个‘我’,已经随着那个瞬间,一同死去了。”
“而现在看着你的这个‘我’,是刚刚才诞生的。”
“对我来说,你是我的第一个瞬间,也是我全部的永恒。”
白日澜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终于明白,她那份永恒的,孩子般的好奇从何而来。
她那份浓烈到不加掩饰的,仿佛初恋般的热情,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对于每一个瞬间的她而言。
一切,都确实是第一次。
“这支舞,为爱。”
艾瑟瑞亚踮起脚尖,在他唇上留下一个轻柔的吻。
“为你,也为我。”
白日澜笑了笑。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艾瑟瑞亚那柔顺的金发,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
“您可真是狡猾。”
他顿了顿,那个总是沉默着,带着永恒疲惫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这样对弥涅雅不是很不公平吗?”
她承载着所有的过去,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死亡。
而艾瑟瑞亚,却享受着所有新生的,热烈的,独一无二的当下。
这怎么看,都像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
艾瑟瑞亚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她从白日澜的怀里退开半步,那双映照着宇宙生灭的眼眸,第一次流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古老而深沉的平静。
“她是我的孩子。”
“也是我的姐姐。”
这句充满了矛盾的话,让白日澜微微一怔。
“是曾经的我的一部分。”艾瑟瑞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她抬起手,虚空在她的指尖汇聚成一个模糊的,双眼紧闭的女性轮廓。
那是弥涅雅。
“我活在每一个‘现在’。”
“而她,活在所有已经死去的‘过去’。”
“这并非由我决定。”艾瑟瑞亚看着那个轮廓,眼神变得无比温柔,也无比悲伤,“而是我们共同决定的。”
白日澜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女神,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属于“当下”的,沉淀了亿万年时光的哀恸。
他终于明白。
那份永恒的疲惫,从何而来。
“我正替她,热烈地、尽兴地,活出每一个她想要的瞬间。”
艾瑟瑞亚的声音,像是一支唱给过去的,永不落幕的镇魂歌。
“我替她去爱,替她去恨,替她去感受阳光的温度,去品尝食物的滋味,去拥抱……心爱的人。”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到白日澜的身上。
“而她,替我记住这一切。”
“替我记住,我曾如此热烈地,存在过。”
白日澜抱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
每一秒,都有一个她死去。
每一秒,也都有一个她新生。
这太残忍了。
“那一定……很痛吧。”
白日澜的声音很低,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艾瑟瑞亚抬起头,那双映照着宇宙生灭的眼眸里,没有了戏谑与狡黠。
只有一种古老到超越了时光的,平静的悲伤。
她没有否认。
“痛,是存在的一部分。”
“但跳舞的时候,就不会觉得痛了。”
她的嘴角,重新勾起一抹极淡的,却又明媚得让人心碎的弧度。
他看着她。
看着这张永远带着笑意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永恒的,属于“当下”的天真。
“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路?”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为什么……非要跳下去不可?”
“因为不跳舞,世界就会停下来呀。”
艾瑟瑞亚的回答,理所当然得像是在说“太阳会东升西落”。
“律法会变成墓碑,秩序会变成牢笼。”
“而我,会变成我最讨厌的样子。”
她停顿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白日澜的脸颊。
那双纯净的眼眸里,重新燃起了光。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她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白日澜的鼻尖。
“因为有你。”
“和你一起,痛苦也变成了……值得期待的时刻。”
白日澜终于彻底明白了。
他不是她的拯救者。
他只是她寻找了亿万年的,唯一的舞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那股翻涌的情绪。
他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有许下什么宏大的诺言。
他只是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
“我陪你跳。”
他的声音不大,却无比坚定。
艾瑟瑞亚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沾染了一点晶莹。
“一直跳下去。”
他补充道。
艾瑟瑞亚没有回答。
她只是更用力地,回抱住了他。
在这个狭小、陈旧,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出租屋里。
在窗外嘈杂的车流与人声中。
两位神明,又开始了他们第一支,也将是最后一支,永恒的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