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显德殿。
自纥干承基被百骑司带走的那一刻起,这里的气氛便陡然降至冰点。
殿内侍立的宫人内侍个个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丝轻微的响动,便会引来太子殿下雷霆震怒,或者说,是引来那几乎无法掩饰的、如同瘟疫般蔓延的惊恐。
李承乾跌坐在锦榻之上,脸色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原本就因为足疾而阴郁的眼神,此刻更是充满了惶遽与不安。
他双手死死抓住榻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同一个声音:
“纥干承基被抓了!他知道多少?他会不会招供?父皇……父皇是不是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他仿佛已经看到禁军甲士冲入东宫,看到自己被废为庶人,甚至看到三尺白绫或是一杯鸩酒……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要失控咆哮。
就在这人心惶惶、几近崩溃的边缘,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杜荷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甚至来不及让内侍通传,便快步走了进来,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
“殿下!”杜荷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但更多的是强自镇定的沉稳。
他见李承乾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也是一沉,但此刻他绝不能乱。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殿下!此刻万万不可自乱阵脚!”
李承乾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抓住杜荷的手臂,声音带着颤抖:
“杜荷!你来了!纥干……纥干承基他被百骑司带走了!他若开口,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殿下稍安!”杜荷反手握住李承乾的手臂,力道坚定,试图将自己的冷静传递过去。
“纥干承基只是被带走讯问,未必就会立刻开口,也未必知道全部核心机密。此刻慌乱,无异于自曝其短!”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断的光芒:“当务之急,是必须立刻请侯尚书过府一叙!”
“他是军中宿将,经历过大风大浪,此事关乎我等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必须与他共同商议,速定对策!是断尾求生,还是……提前发动,需早作决断!”
李承乾被杜荷的话点醒,混乱的思绪勉强集中起来。
对啊,还有侯君集!他是兵部尚书,在军中旧部众多,是这次计划的核心武力倚仗!
“对!对!快!杜荷,你立刻亲自去安排,要隐秘,万分隐秘!请侯尚书速来东宫!”
李承乾像是重新注入了力气,连声吩咐,眼中重新燃起一丝混杂着恐惧与孤注一掷的狠厉。
杜荷重重地点了点头:“臣明白!殿下且在宫中安坐,无论发生何事,切莫再露出异样。臣这便去办!”
说完,杜荷转身,步履匆匆地消失在东宫深沉的夜色里。
显德殿内,李承乾独自一人,望着摇曳的烛火,心中的惊涛骇浪并未平息,但至少,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而一场更加隐秘、也更加危险的密谋,即将在这深宫之中,紧锣密鼓地展开。
整个东宫的命运,乃至大唐的储位之争,都系于这即将到来的暗夜商谈。
……
就在杜荷派出心腹,怀揣着太子手令,秘密前往侯君集府邸的同时,侯君集的书房内,却是一片异乎寻常的寂静。
烛火并未多点,只书案上一盏孤灯,映照着侯君集阴沉不定的脸庞。
他并未像寻常等待召见的大臣那般身着官服或便装,而是早已换上了一身异常宽大、色泽深暗的连帽斗篷。
那斗篷将他略显魁梧的身形完全笼罩在内,厚重的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即便在灯火通明的街上,若不凑近细看,也绝难辨认出他的身份。
显然,他对东宫可能传来的召唤,早有预料,甚至可以说是……等候多时。
杜荷的心腹被侯府老仆悄无声息地引入书房,见到这身打扮的侯君集,心中虽惊,却也不敢多问,只是躬身低语:
“侯公,太子殿下有请,事态紧急……”
他话未说完,侯君集便抬起手,用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打断了他。
斗篷的阴影下,传出他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走吧。”
他率先迈步,那宽大的斗篷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如同暗夜里悄然移动的蝙蝠,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诡秘。
杜荷的心腹连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避开正门,从侯府一处极为隐秘的侧门悄然而出,迅速融入了长安城沉沉的夜色之中,直向东宫方向而去。
……
与此同时,平康坊,秘密宅邸。
王玉瑱刚与宋濂就纥干承基之事商议出初步方略,一名负责监视重要人物动向的暗卫便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书房外,得到允许后快步进入,单膝跪地,声音清晰而简洁:
“禀公子,宋先生。目标府邸有异动。约一炷香前,一辆无标识的马车自其西侧暗门驶出,护卫极少,行迹隐秘。”
“车内之人虽经伪装,但根据身形体态及随行人员确认,正是目标本人。其行进方向,经沿途兄弟确认,最终驶入了……长乐门(东宫所属宫门)区域。”
王玉瑱与宋濂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侯君集此刻入东宫,如同给惊弓之鸟喂下了一颗定心丸,却也可能是催命符。”
宋濂率先打破沉默,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烁着洞悉世情的光芒。
“依在下看来,他们密谈之后,第一步绝非是立刻调兵遣将,亮明旗号。”
王玉瑱闻言,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何以见得?纥干承基落入敌手,随时可能开口,他们难道不该争分夺秒,抢在消息彻底泄露之前,行险一搏么?”
宋濂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带着讥诮的了然笑容,活像一只看透了猎户陷阱的老狐:
“公子,若此刻是太子殿下独断,或许会因恐惧而方寸大乱,做出孤注一掷的蠢事。但侯君集不同。此人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宿将,最是懂得审时度势。
他比谁都清楚,此刻若仓促起事,成功率不足三成。只要纥干承基还未开口,事情就还没到必须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步。”
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水,继续剖析道:“因此,他们此刻最可能做的,也是最为稳妥的选择,便是双管齐下。”
“一方面,东宫定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动用所有埋藏在宫中的暗线,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查清纥干承基被关押的具体位置、看守情况。
唯有知道了人在哪里,才好谋划下一步——是收买、是灭口,还是其他手段。”
王玉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宋濂对人心的把握,尤其是对侯君集这类老辣人物的心态揣摩,确实精准。
“那第二步呢?” 王玉瑱追问。
“第二步,便是利用查探位置的这段时间,加紧联络那些已被他们拉拢、或尚在摇摆的关键人物。
尤其是掌控宫门宿卫的将领,巩固同盟,分配任务,为可能到来的最后一刻做准备。”
“但他们绝不会轻易打出‘清君侧’的旗号,那意味着再无转圜余地。
他们在等,等纥干承基那边的确切消息,也在等陛下……是否会因此事而对东宫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宋濂说到此眼中精光一闪:“说到底,这是一场心理博弈。侯君集赌的是陛下尚未掌握全部证据,赌的是纥干承基还能多撑一段时间。”
王玉瑱沉默了片刻,消化着宋濂的分析,随后提出了一个关键疑问:“你分析得很透彻。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
“他既已抓捕纥干承基,以其对谋逆之事的深恶痛绝,为何不立刻动用大刑,撬开他的嘴,反而似乎……给了东宫喘息之机?这不像他一贯雷厉风行的作风。”
宋濂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更加意味深长,甚至带着几分“果然如此”的笑容,他轻轻放下茶杯:
“公子,这恰恰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咱们这位陛下,文治武功,雄才大略,是古往今来少有的聪明君主。
但聪明人,尤其是位高权重的聪明人,往往容易犯一个错误——他们会不自觉地把简单的事情想得过于复杂。”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道:“陛下或许在想,纥干承基一个小小的东宫近卫,如何有胆量、有能力参与此等大事?
背后是否还有更深的主谋?
他的被捕是否打草惊蛇?
是否应该放长线钓大鱼,借纥干承基这根藤,摸出后面更大的瓜?
又或者,陛下心中还对太子存有一丝父子之情,不愿立刻面对那最残酷的真相,故而心存犹豫,想看看太子的反应?”
宋濂摊了摊手:“总之,陛下此刻的‘按兵不动’或‘细致调查’,并非疏忽,反而可能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他相信自己能掌控全局,却不知这片刻的‘复杂化思考’,恰恰给了东宫喘息和运作的空间。而这,也正是我们的机会所在。”
王玉瑱听完,只觉得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看向宋濂,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能辜负陛下这份‘深思熟虑’。他们想找纥干承基的位置,我们就‘帮’他们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