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那身宽大的斗篷在东宫偏殿内脱下,露出了其下紧绷的常服和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异常沉毅的面孔。
他的到来,如同给惊惶不安的李承乾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侯公!您可算来了!”李承乾几乎是扑上前,抓住侯君集的手臂,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与急切。
“纥干承基被百骑司抓了!他若招供,我等皆成齑粉!眼下该如何是好?是否……是否要立刻……”
他后面“动手”二字尚未出口,侯君集便用眼神制止了他。
侯君集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视了一下四周,杜荷立刻会意,亲自检查了门窗,确认绝无隔墙之耳后,对侯君集微微点头。
“殿下,稍安勿躁。”侯君集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久经沙场淬炼出的稳定力量。
他并未就座,而是挺直嵴背站在殿中,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此刻慌乱,乃是取死之道。”
他目光直视李承乾,条理清晰地分析道:“纥干承基被抓,固然凶险,但陛下是立刻将其明正典刑,还是仅仅收押?”
“若是后者,便说明陛下手中或未掌握铁证,亦或是在等待什么。我们,就还有时间,还有机会!”
李承乾被他沉稳的气势所感染,焦躁的情绪稍稍平复,连忙追问:“机会?侯公的意思是?”
侯君集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精明,沉声道:“当务之急,有两件事必须立刻去办,而且必须同时进行!”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不惜一切代价,动用所有埋在宫中的暗线,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查清纥干承基被关押在诏狱的具体位置、守卫班次、巡逻规律!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们必须知道纥干承基究竟被关在哪里,状况如何,才能决定是救,是堵嘴,还是……让他永远消失!”
这话语中的森然杀意,让殿内的温度都仿佛降低了几分。
紧接着,他竖起第二根手指,语气更加凝重:“第二,立刻暗中联络所有我们已经收买、或有意靠拢的宫中禁军将领,尤其是把守玄武门等关键宫门的将领!
要让他们知道,‘清君侧’或许迫在眉睫,让他们提高警惕,集结可靠人手,随时待命!
但切记,此事必须隐秘,绝不可大张旗鼓,以免打草惊蛇。我们要让他们成为悬在陛下头顶的利剑,但非到万不得已,此剑绝不轻易出鞘!”
侯君集的策略清晰而冷酷,充满了老兵痞的务实与狠辣。他没有被太子的恐慌带偏,而是精准地抓住了问题的核心——信息与武力。
先弄清威胁的具体情况,再准备好反制甚至反击的力量。
杜荷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补充道:“侯公所言极是!殿下,我们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当务之急是稳住阵脚,暗中布置。
至于纥干承基那边,臣会亲自安排最得力的人去探听,务必尽快给您和侯公一个确切的消息!”
李承乾听着侯君集条分缕析的安排,看着杜荷坚定的神色,心中那巨大的恐慌终于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重重地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光芒,那光芒混杂着恐惧、希望以及一丝扭曲的兴奋:
“好!就依侯公之计!杜荷,探听消息之事,交由你全权负责,务必尽快!联络禁军将领之事……侯公,还需您多费心,您在军中的威望,非他人能及!”
“老臣责无旁贷!”侯君集拱手,语气斩钉截铁。东宫这座看似华丽的宫殿,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座阴谋与冒险的堡垒。
三人在摇曳的烛光下,低声细化着每一步计划,殿外的夜色愈发深沉,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即将席卷整个长安的滔天巨浪。
而他们所有的行动,正如宋濂所料,正一步步踏入王玉瑱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
……
侯君集与东宫的力量在夜幕的掩护下全力运转起来,如同两张无声的大网,撒向皇城的各个角落。
他们动用了安插在御史台、大理寺乃至金吾卫中的眼线,以及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靠贩卖消息为生的胥吏,试图从蛛丝马迹中锁定纥干承基的确切关押之地。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
东宫偏殿内,烛火通明,李承乾坐立难安,杜荷眉头紧锁,侯君集虽依旧保持着表面的镇定,但负在身后、微微蜷曲的手指,也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人是在东宫被抓的,这意味着陛下很可能已经将此事定性为极其严重的罪行。
纥干承基会被关在哪里?是专治高官宗室的御史台狱?还是负责审理重大案件的大理寺狱?亦或是暂时由皇帝亲军金吾卫看管?
每一个可能性都意味着不同的戒备等级和接近难度,也决定了他们后续行动的成功率。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侯君集麾下一名负责传递消息的心腹,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在东宫,带来了经过多方印证的确切消息。
“殿下,侯公,杜大人,” 来人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查实了,人……关在大理寺狱,丙字重囚区。”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那里本就是看守最严密之处,如今更是……更是由左金吾卫将军李君羡亲自率麾下精锐,将大理寺狱外围围得水泄不通,明哨暗卡不计其数,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别说是人,恐怕连只陌生的飞鸟都难以靠近!”
“李君羡?!” 杜荷失声低呼。
谁不知道李君羡是陛下绝对的嫡系心腹,勇武过人,对皇帝忠心不二。由他亲自带队看守,其意义不言自明——陛下对此事的重视程度,已提升至最高级别!
侯君集听完,一直挺直的嵴背似乎也微微佝偻了一分,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黎明寒意的空气。
良久,他才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光芒已然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现实。
“大理寺狱……李君羡……” 他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沙哑,“陛下这是……铁了心要查个水落石出啊。”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刺杀?在由李君羡这等沙场悍将亲自布防的重兵之中,去刺杀一个被严密看管的重犯?这已经不是困难,而是近乎天方夜谭!
成功率,恐怕连一成都不到,甚至可以说是去多少死多少,纯粹的自杀行为。希望的火焰刚刚燃起,便被这盆名为“现实”的冰水彻底浇灭。
李承乾脸色惨白,颓然坐倒在榻上,杜荷也是面色铁青,拳头紧紧攥起。
原本以为找到了目标,便可谋划行动,如今却发现,那目标被放置在了一座他们根本无法攻破的钢铁堡垒之中。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更强烈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东宫众人淹没。
纥干承基那张可能随时会开口的嘴,仿佛就悬在他们的头顶,而他们,却连靠近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