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二十三年过。
大明历八十三年,冬至。
北国风雪依旧,将这绵延千里的长白山脉裹得严严实实。
天池湖畔,积雪没膝。
一道青色的身影,踩着松软的雪层,缓步而来。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落下深深的脚印,却又在下一刻被呼啸的山风抹平。
很多年前,林朝英接了陈安的敕令,下山主持燕山学宫。
彼时她放下过往,平静的迎接新的挑战。
眼下,满载而归。
木屋前。
金灵依旧是一袭玄裙,赤足立于雪地。
好似这些年月里度过的光阴,于她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
“回来了。”
她的声音清冷,带着几分白山间的冷厉。
“回来了。”
林朝英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那座早已人去屋空的木屋,又落在那块被风雪半掩的青石上。
“三叔他...还在人间?”
“在,也不在。”
金灵微微侧首,望向南方,那是大明帝都的方向,也是红尘最深处。
“师父化凡入世、游戏人间,谁知道他现在去了什么地方。”
林朝英闻言,并无意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倒也是他的性子。”
说话间,她迈步上前,直至那块青石之前。
石面光滑如镜,那是陈安当年盘坐讲法之处,亦是他离去前,留下最后一份传承的所在。
“细细算来,我得成四境也有了百年光景。”
林朝英伸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石面。
“当年前往终南山,见王重阳以全真之道,欲全形而保真,我嗤之以鼻。”
“后又往昆仑,见独孤前辈以剑破法,求败得自在,我心向往之。”
“然,那是他们的道,非我之道。”
她缓缓闭上双眼,识海之中,那枚沉寂多年的符箓真种,开始微微颤鸣。
“这二十三年,我在燕山学宫,未曾修行一日。”
“只是看,只是想。”
随着林朝英的低语,青石之上,那一抹陈安留下的纯粹道意,如涓涓细流,顺着指尖,涌入她的心田。
轰——
识海翻腾。
她看到的,并非是什么高深的功法口诀,亦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神通术法。
而是一幅幅画面,一段段记忆,在她脑海中飞速流转。
那是她在燕山学宫的日日夜夜。
......
那是洪武三十年的一个午后。
燕山学宫,生物研究所。
林朝英并未身着道袍,而是穿着一身白大褂,正凑在一台最新研制的高倍显微镜前。
镜头下,是一滴取自山间溪流的清水。
在常人眼中清澈见底、空无一物的水滴,在这格物之眼的注视下,却呈现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却又生机勃勃的微观世界。
无数细小的微尘在游动,那是菌,是藻,是肉眼不可见的生命。
它们吞噬、分裂、死亡、新生。
在这一滴水中,便演绎着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个个文明的兴衰。
“这就是...微观。”
彼时的林朝英,只觉头皮发麻。
她修道百年,自诩看透了世间万物。
却未曾想过,在这一花一世界中,竟藏着如此严密的法则与秩序。
那些微小的生命,并不知晓外界有大明,有红尘,甚至不知晓有“人”在注视着它们。
它们只是遵循着某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遵循着这方寸之间的道,自在地活着。
不为外物所扰,不为天地所困。
即便是一粒尘埃,也有属于它的自在。
画面流转。
那是洪武四十八年的深秋深夜。
学宫深处,观星台。
巨大的天文望远镜指向深邃的夜空。
林朝英站在目镜前,屏住呼吸,凝视着那片过往只属于神明的领域。
透过精磨的透镜,她没有见到所谓的仙宫。
反倒是看到了月球上荒凉的环形山,看到了木星表面那巨大的风暴眼,看到了银河如练,星辰如沙。
那是宏观的极致。
星辰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亘古不变。
引力牵引着万物,维系着这庞大宇宙的平衡。
在这浩瀚无垠的星空面前,人间的悲欢离合、王朝的兴衰更替,渺小得连一粒尘埃都不如。
“这也是...道。”
那时的她,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自由。
星辰不语,却自有其运行的轨迹。
它们不为谁而亮,亦不为谁而灭。
它们只是存在,只是运行。
这就是它们的自在。
......
微观的极致,是无序中的有序。
宏观的极致,是有序中的无序。
这些年,林朝英没有修行一天道法。
她只是在看。
用眼睛看,用镜片看,用心看。
看这世间最小的尘埃,看这天际最大的星辰。
格物致知。
她格的物,是这天地万象;她致的知,是这大道本源。
此刻,坐在这白山之巅的青石上,感受着陈安留下来关于第五境的精意。
林朝英心中的感悟,终于如百川归海,汇聚成流。
“我明白了。”
她在心中轻声自语。
“三叔的道,是混元,是万物归一,是起始也是终结,所以他能包容一切,演化一切。”
“而我的道......”
林朝英的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意。
“是自在。”
“自在非是无情,非是斩断尘缘,躲进深山成一统。”
“自在是心无挂碍。”
“是看遍了微尘中的生灭,依旧能爱惜每一朵花的盛开。”
“是望尽了星河的冷寂,依旧能为人间的烟火而动容。”
“是在这万千规则的束缚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频率,与之共舞。”
轰——!
识海深处,那枚代表着第四境巅峰的自在金箓,此刻轰然崩解。
一如蚕破茧,好比蝉蜕壳。
金色的碎片并未消散,而是化作了无数细小的光点,融入了她的神魂,融入了她的每一寸血肉,甚至融入了周遭的空间。
她不再需要金箓来作为锚点。
因为她自己已经成为了锚点。
呼——
一阵风,毫无征兆地在天池湖畔刮起。
这风不急不躁,不冷不热。
它吹过积雪,积雪未动;吹过湖面,湖面无波。
但金灵的眼神却猛地一变。
作为与这方天地气机相连的修行者,她惊骇地发现,自己竟然失去了对那一小片区域的感知。
就在那块青石之上,林朝英明明坐在那里。
但在金灵的感知中,那里却是空无一物。
不,不是空无一物。
而是那里的一切规则,都发生了微妙的扭曲与重组。
林朝英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仿佛随时都会融入这风中,融入这光中。
“第五境?”
金灵喃喃自语,眼中升起几分奇异。
她虽然因为龙脉地灵的缘故半只脚踏入了那个境界,可成也如此、败也如此。
五境对她而言,是一条注定漫长的路。
而林朝英此刻不同,她所展现的完完全全是属于自己的力量。。
她没有像陈安那样,以磅礴的法力强行改写规则,让天地为之变色。
她是润物细无声。
她将自己变成了一把钥匙,一把可以随意打开天地规则枷锁的钥匙。
只要她想,她可以是风,可以是雨,可以是微尘,也可以是星辰。
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却又无迹可寻。
这就是——
大自在。
......
不知过了多久。
那阵奇异的风终于停歇。
青石之上,林朝英的身影重新变得清晰凝实。
她缓缓睁开双眼。
那双眸子里的沧桑与深沉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与灵动。
就像是初生婴儿的眼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与喜爱,却又透着一股洞悉世情的通透。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呼......”
林朝英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那般笑容与当年那个跟在陈安身后,吵着要下山玩的少女,一般无二。
“恭喜师侄,成就五境。”
金灵走上前,微微欠身,语气中带着真诚的祝贺,也有一丝复杂的感慨。
她看着长大的小丫头,如今却是走到了她的前面,甚至追上了师父的脚步。
“金灵师叔。”
林朝英笑嘻嘻地凑过去,挽住了金灵的手臂,全然没有半点五境大能的架子。
“咱们之间还客气什么?”
“什么五境不五境的,不过是想通了一些道理,看开了一些事情罢了。”
金灵无奈地笑了笑,任由她挽着。
“你这般动静,虽然内敛,但瞒不过这方天地的感应。”
“那几位长老,怕是又要受打击了。”
林朝英闻言,目光投向远处远方,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打击打击也好。”
“省得他们这些年里游手好闲,以为修成了个金箓就万事大吉了。”
“这世道变得快着呢,若是再不睁眼看世界,迟早要被甩在后面。”
说到这里,林朝英收敛了笑意,神情变得认真起来。
她转过身,对着那块青石,恭恭敬敬地行了三个大礼。
“多谢三叔成全。”
她知道,若无陈安留下的那缕意念引导,若无这二十三年来在学宫的历练,她绝无可能这么快迈出这一步。
虽然她所成就的自在之道,在宏大与全面上,远不及陈安的混元之道。
陈安是道的主宰,是规则的制定者。
而她,是道的游离者,是规则的利用者。
但即便如此,在这个末法之后的新时代,她也已是站在了众生之巅的存在。
一方道与理的化身。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金灵轻声问道。
“回学宫?”
“学宫那边,制度已成,萧规曹随即可,我也该放手了。”
林朝英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山下。
“山上没什么意思,况且三叔也在山下面,我想去找他。”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况且,我也想去看看,这天下在没有了我们这些人的干预后,究竟又会走向何方。”
“听说大明现在的皇帝...哦不,是大执政,又要换届了?”
“还有那金山州的合众国,听说那边这些年发展的红红火火,甚至有赶超大明的架势?”
“这热闹的世界,怎能少了我林朝英?”
金灵看着她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心中最后一丝担忧也烟消云散。
这才是她认识的林朝英。
永远充满活力,永远对未知充满好奇。
哪怕成了仙君一般的人物,也依旧是一颗赤子之心。
“去吧。”
金灵轻轻松开了手,替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鬓角。
“师父若是见到你如今的成就,定然会很欣慰。”
“替我...向师父问好。”
“放心吧师叔!”
林朝英后退一步,脚尖轻点。
这一次,她没有召唤羽鹤,也没有御剑飞行。
她只是向前迈出了一步。
身形便如同一缕轻烟,融入了风中,融入了光中。
下一刻,她已在百里之外。
真正的逍遥游,御风而行,朝碧海而暮苍梧。
......
北平,燕京大学图书馆。
正值深夜,馆内灯火已熄,只有窗外的月光洒落在书架间。
陈安正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桌前,手中捧着一本最新的《大明物理学报》。
忽然,他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
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屋顶,望向了遥远的夜空。
那里,有一颗新星,虽然并不耀眼,却以一种极其稳定的频率闪烁着,仿佛在向这方天地宣告着某种秩序的诞生。
陈安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温和的笑意。
“理之化身......”
“这丫头,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去处。”
他合上手中的杂志,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灯火通明的北平城,是电气时代初现峥嵘的大明盛世。
而在那看不见的虚空中,一层严密而精准的法则之网,正在悄然张开,笼罩了整个世界。
这网,既是保护,也是约束。
“仙道与科技同兴,这方世道的未来究竟会走向何方......?”
陈安摇头低语,心头也是一片未知。
旋而转过身,拿起靠在桌上的扫帚,开始清扫起地上的灰尘。
动作从容,神态安详。
仿佛刚才那个展露峥嵘的修行大能,只是一个错觉。
此刻的他,依旧只是那个拿着五块钱月薪,喜欢看书的图书管理员。
只是在这平凡的表象之下,这方天地的格局,已然悄然改变。
道在红尘,理在虚空。
或许当生产力提前发展到极限之后。
人人修行、人人如龙的画面,也未尝不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