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谷出发的24师团主力方向,日军第24师团前线指挥部。
师团长佐佐木到一中将,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端坐在铺着将官呢的八仙桌后。他那剃得青亮的头皮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嘴唇上那撮精心修剪的仁丹胡,此刻正随着他紧抿的嘴角微微颤动。他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十指交叉,重重地按在桌面上那份刚刚收到的电报上——那是佐藤旅团长发来的求援与敌情通报。
电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根烧红的钢针,扎在他的眼里,刺在他的心上。
“八路军主力……五至六千……防御严密……火力强劲……多次猛攻未果……伤亡较大……请求示下……”
佐佐木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一股混杂着愤怒、羞辱和难以置信的邪火,猛地窜了上来,几乎要冲破他竭力维持的镇定外壳。五六个小时!一个齐装满员、加强配属的关东军精锐骑兵联队一部,四千多帝国勇士,竟然拿不下八路军一个阻击阵地?还付出了近五百人的伤亡?!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是把他第24师团,把他佐佐木到一的脸面,按在泥地里摩擦!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骇人的火焰,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直射向垂手肃立在桌前的师团参谋长田中胜雄少将。田中参谋长年约五旬,面容清癯,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似斯文,镜片后的眼神却透着属于老牌参谋人员的精明与谨慎。
“田中君!” 佐佐木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嘶哑,“你怎么看?佐藤这个蠢货,是被李云龙吓破了胆,还是在为自己的无能寻找借口?!”
田中参谋长微微躬身,语气平稳,却不失凝重:“师团长阁下,请息怒。佐藤旅团长虽然求胜心切,但其人向来勇悍,并非怯战之辈。电文中提及敌军防御纵深与火力配置,描述颇为具体,不似虚言。况且……”
他顿了顿,走到巨大的华北地图前,手指沿着目前北线日军的几个进攻箭头划过,最终停留在佐藤旅团(冈崎联队)那个略微突前的位置。
“阁下明鉴,今日我师团主力及其他各路扫荡部队,在推进过程中,均不同程度遭遇八路军小股部队极其顽强的骚扰和地雷阻击。
其战术之灵活,骚扰之频繁,远超以往。种种迹象表明,我们确实已经逼近,甚至可能已经进入了八路军太岳军区,尤其是李云龙新一旅的核心防御区域。”
他的手指重点在佐藤旅团所在区域敲了敲:“佐藤旅团麾下的冈崎联队,虽经补充,但其骨干在半年多前的山口联队覆灭中损失不小,新兵比例较高,战斗力确是我北线几路扫荡部队中相对偏弱的一环。
李云龙用兵,向来狡诈如狐,凶狠如狼,最擅长的就是集中优势兵力,打击我薄弱环节。将军岭全歼第九旅团,便是明证。”
田中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分析的光芒:“因此,卑职认为,存在两种可能。其一,佐藤旅团确实撞上了八路军主力,李云龙意图在刘家营子一线,凭借有利地形,重创甚至吃掉冒进的冈崎联队。
其二,这可能是李云龙的调虎离山之计!他以一部主力吸引并粘住冈崎联队,迫使我师团主力分兵救援,从而削弱我正面兵力,为其主力突围或寻机打击我其他一路创造机会。”
“调虎离山?” 佐佐木到一眉头紧锁,重复着这个词,眼中的怒火稍敛,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疑虑和权衡。他不得不承认,田中的分析切中了要害。李云龙这个对手,绝不能以常理度之。第九旅团的覆灭、临汾的失守,一次次证明了此人的危险和难以捉摸。
“那么,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佐佐木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凝重。他需要参谋长的专业判断,来帮助他下这个艰难的决定。是坐视冈崎联队被围攻,赌李云龙没有能力短时间内吃掉它?还是立刻派兵增援,冒着被调动、削弱整体战线的风险?
田中参谋长显然早已深思熟虑,他立刻回答道:“师团长阁下,卑职认为,冈崎联队必须救!但不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投入过多兵力,导致我方战线出现致命漏洞。”
他走到沙盘前,拿起代表兵力的标识棋子,一边摆放一边阐述:“我建议,立刻命令川上大佐,率领其联队之第一、第二两个精锐步兵大队,并携带联队直属炮兵中队(六门四一式山炮),火速驰援佐藤旅团!
这两个大队兵力约两千四百人,加上炮兵,是一支强大的生力军。如此一来,佐藤旅团方向的兵力将接近七千人!足以应对八路军五六千人的主力,甚至反守为攻,将其击溃或牢牢咬住!”
接着,他将代表师团主力的棋子在沙盘上摆开:“而我师团正面防线,即便抽走川上联队两个大队,仍剩余师团直属之福岛炮兵联队、吉田骑兵联队一部、小野辎重联队护卫部队,战车中队以及川上联队的第三大队。
总兵力依旧超过四千人,且拥有绝对优势的炮兵火力!凭借现有工事和有利地形,足以稳固防线,堵住八路军任何可能的正面突围企图。即便李云龙真有调虎离山之心,我正面铜墙铁壁,他也无机可乘!”
最后,他补充了一个保险措施:“同时,我们可以电令东侧负责策应的独立混成第2旅团真野少将,命令其抽调一个步兵大队,向我师团主力防线靠拢,填补因抽调川上部队可能产生的兵力空隙,确保万无一失。”
佐佐木到一的目光紧紧跟随着田中的手指在沙盘上移动,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这个方案的利弊。派两个大队增援,既能解冈崎联队之围,显示师团决不会放弃任何一支部队的决心,又能保持主力防线的相对完整,应对不测。这确实是一个在目前形势下,相对稳妥且攻守兼备的选择。
他沉吟了足足一分钟,指挥部内只剩下煤汽灯燃烧的微弱嘶嘶声和田中略显紧张的呼吸声。终于,佐佐木猛地一拍桌子,做出了决断:
“哟西!就按你的方案执行!立刻给川上大佐下达命令!令他即刻集结部队,携带三日份口粮和基数弹药,以最快速度驰援佐藤旅团!告诉他,我不要听到任何借口,必须在凌晨十二点前与冈崎联队汇合!”
“嗨依!” 田中参谋长立刻躬身领命,心中松了口气。
佐佐木到一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属于征服者的冷酷和傲慢。他仿佛是在对田中,又像是在对自己,更像是在对那个看不见的对手李云龙,发出低沉的宣言:
“李云龙……哼,不过是一只会躲在暗处嗡嗡叫、叮咬人的苍蝇!他以为凭借夜色和山地,就能抗衡我大日本帝国皇军的钢铁洪流?白日做梦!
他若真敢集结主力与佐藤旅团决战,正好!川上部队加入后,七千帝国精锐,足以将他所谓的‘主力’碾成齑粉!他若想调虎离山,我正面防线固若金汤,让他撞得头破血流!”
他猛地转身,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传令各部队,加强夜间警戒,严防八路军小股部队渗透袭击!告诉士兵们,忍耐这短暂的黑暗!
等到天亮,等到我们的援兵抵达,就是这群躲在暗处的老鼠,彻底覆灭之时!这一次,我定要亲手砍下李云龙的脑袋,用他的血,来祭奠山口联队数千英灵!用新一旅的覆灭,来奠定我第24师团在华北的无上武勋!”
“嗨依!师团长阁下英明!” 田中参谋长再次顿首,随即快步走向通讯室,去传达这一系列至关重要的命令。
日军的战争机器,在佐佐木的意志下,开始了新一轮的运转。一支两千多人的增援部队,即将在夜色中离开主力防线,扑向西南方向的刘家营子战场。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一张更大的、更致命的死亡之网,已经在那片黑暗的群山中,悄然编织完成,并且,即将抢先一步,骤然收紧!
……
同一片夜空下,王家湾,新一旅前线指挥部。
这里的气氛,与太谷县城日军指挥部的森严冰冷截然不同,更不同于两天前战前动员的沸腾激昂,而是一种如同弓弦拉满、利箭即将离弦前的极致宁静与压抑的兴奋。
煤油灯的光芒依旧摇曳,将李云龙、赵刚、孔捷三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随着灯焰微微晃动。桌上摊开着最新的电报,通讯员和参谋人员进出都刻意放轻了脚步,生怕打扰了这决战前最后的决策。
李云龙嘴里叼着早已熄灭的烟卷,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如同一头即将扑食的猎豹,目光死死钉在地图上那个已经被红笔反复圈划的“刘家营子”区域。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仿佛在脑海中推演着无数种可能。
赵刚坐在一旁,手中拿着一份刚刚由侦察兵送回的情报汇总,眉头微蹙,似乎在消化着最新的信息。孔捷则抱着膀子,靠在土坯墙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地图,不时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自己的胳膊。
“老李,” 赵刚终于放下情报,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刚刚收到沈泉从刘家堡阻援阵地发来的电报。日军北线24师团主力,今日白天同样遭遇我地方武装和民兵频繁骚扰,但其整体推进并未停止。
目前其先头部队,距离沈泉的一线阻击阵地,已不足二十公里。预计最迟明日中午,双方将爆发激烈战斗。沈泉表示,压力很大,但保证完成任务。”
李云龙“嗯”了一声,头也没抬,只是问道:“鬼子主力有没有异常调动?特别是炮兵和骑兵?”
“暂时没有发现大规模、成建制的调动迹象。” 赵刚回答道,“不过,侦察兵报告,约一小时前,日军主力防线侧后,似乎有部队集结和车辆调动的灯光和声响,但无法确定具体规模和番号。”
孔捷插话道:“老李,你是担心佐佐木老鬼子会派兵增援?”
李云龙这才直起身,将嘴里早已没味的烟蒂吐在地上,用脚碾碎,目光扫过赵刚和孔捷,语气斩钉截铁:“不是担心,是肯定!
冈崎联队被咱们一团死死粘在刘家营子,打了半天没啃动,还崩掉了牙,佐藤那老小子肯定急眼了,必然向佐佐木求援!佐佐木就算再瞧不上佐藤,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加强联队被咱们包了饺子!他一定会派兵!”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从代表日军24师团主力的位置,划向刘家营子:“关键是派多少,什么时候到!按照鬼子的效率和这山路的德行,就算他现在就派兵,最快也得凌晨一两点能赶到战场!这就是咱们的时间窗口!”
就在这时,指挥部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旅部通讯科长手里拿着两份电报,几乎是跑着冲了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旅长!政委!副旅长!三团、四团急电!”
刷!指挥部内三人的目光瞬间全部聚焦在通讯科长身上。
李云龙一把抢过电报,快速扫了一眼,脸上瞬间如同冰雪消融,绽放出骇人的精光!他将电报拍在赵刚和孔捷面前的桌上,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
“老赵!老孔!包围圈合拢了!王怀保和邢志国来电,他们已率三团、四团,利用夜色掩护,成功迂回至指定位置!冈崎联队的退路,被我们彻底切断了!现在,这条大鱼,已经被咱们牢牢网在了刘家营子!”
赵刚和孔捷急忙拿起电报仔细观看,脸上也同时露出了振奋的神色。孔捷更是狠狠一拳砸在掌心:“好!干得漂亮!王怀保和邢志国这两个小子,没掉链子!”
赵刚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荡的心情,看向李云龙:“老李,既然包围圈已经形成,是否按原计划,等到凌晨再发起总攻?”
李云龙却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再次面向地图,目光锐利如刀,在那代表包围圈的红线上来回扫视,又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老旧挂钟——指针指向晚上十点。
指挥部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李云龙粗重而清晰的呼吸声。赵刚和孔捷都看着李云龙,等待着他最后的决断。
他们知道,这个决定,将关系到上万将士的生死,关系到能否顺利吃掉冈崎联队,更关系到整个太岳北线反扫荡的成败!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突然,李云龙猛地转过身,脸上所有的犹豫和权衡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属于优秀指挥员的惊人魄力!
“不!不等了!” 李云龙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军刀,冰冷而锋利,“原计划是考虑到迂回部队需要时间到位和休整。但现在,王怀保和邢志国提前完成了合围,部队士气正旺!而鬼子刚刚经历白天的挫败,人困马乏,士气低落,正是最松懈的时候!”
他的目光炯炯,语速加快:“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抢在鬼子援兵到达之前,结束战斗!越早发起总攻,我们歼灭冈崎联队的时间就越充裕,付出的代价就可能越小!
而且,也能最大限度地减轻沈泉在刘家堡阻援阵地的压力!如果等到凌晨,鬼子援兵可能更近,沈泉那边就要承受更大的压力,甚至可能出现变数!”
他看向赵刚和孔捷,眼神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老子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打的就是鬼子援兵到来前的这个空档!提前进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赵刚和孔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赞同与决然。赵刚重重点头:“我同意!兵贵神速!抓住战机,提前总攻!”
孔捷也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没错!趁他病,要他命!这时候不揍他,还等啥?”
“好!” 李云龙见意见统一,再无迟疑,立刻对等候在旁的通讯科长下令:
“第一,立刻电令炮兵营长王承柱!老子不管他用什么办法,十分钟内,给老子确认,他的四个炮群是否全部就位,弹药是否充足!能否立刻对预定目标区域,进行毁灭性炮火覆盖!”
“第二,电令骑兵营长孙德胜!他的任务是盯死秋山骑兵大队和那几辆破装甲车!告诉孙德胜,老子把全旅的骑兵都交给他,要是放跑了一匹鬼子的战马,老子撤他的职!”
“第三,电令一团张大彪、三团王怀保、四团邢志国!” 李云龙的声音如同钢铁碰撞,掷地有声,“总部命令:总攻时间,提前至今夜十点十五分!以炮兵营火力急袭为号!炮火准备二十分钟后,各团按原定作战方案,全线出击!务求全歼冈崎联队,不许放走一个鬼子!”
“是!” 通讯科长记录完毕,大声复诵一遍,确认无误后,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通讯班,空气中只留下他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命令既下,指挥部内反而陷入了一种极致的平静。李云龙、赵刚、孔捷三人并肩站在地图前,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土坯房的墙壁,穿越了漆黑的夜空,落在了那片即将被钢铁与烈火彻底吞噬的战场上。
李云龙缓缓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尖深深嗅了一下,然后紧紧攥在掌心。他抬起头,望着窗外无边的黑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通知下去,旅指挥部前移!老子要亲眼看着,这群所谓的‘关东军精锐’,是怎么在咱们新一旅的铁拳下,灰飞烟灭的!”
公元一九四一年,秋,太岳山北麓,刘家营子。一场决定性的围歼战,总攻的指针,定格在了晚上十点十五分。复仇的炮火,即将撕破这沉寂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