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策既定,凌云行事,向来雷厉风行,如朔风卷地,毫不拖泥带水。
他一面紧急召来麾下最为得力的文吏与书记官,就在这刚刚经历战火、尚弥漫着血腥与硝烟气的五原城中,连夜草拟报捷文书。
文书以最精炼却力透纸背的笔触,详细禀报了“阵斩顽敌、生擒贼酋刘豹、俘获部众三万余人、缴获牛羊马匹堆积如山、具体数目仍在紧张清点”的赫赫战功。
然而,文书的重点,却落在了后半部分——他着重阐述了为“永固北疆、教化胡虏、消弭边患”。
拟在五原郡以北五十里外,择水草丰美、地势紧要之处,修筑一座名为“归汉”的新城!
此举,既是向朝廷报捷,彰显武功,亦是对洛阳态度的一次精妙试探,更是凌云一贯风格的“先斩后奏”,意图趁此大胜之威,将生米煮成熟饭,奠定北疆新格局。
几乎在信使背负着沉甸甸的捷报,跨上快马,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绝尘而去,直奔洛阳的同时。
在五原城内那处临时征用、略显简陋却戒备森严的行辕之中,凌云下达了另一道命令:
将囚禁中的刘豹,以及那些在战场上被俘、在其各自部落中颇有影响力和代表性的中小首领们,一并带到他的面前。
当这些昔日曾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发号施令的人物,被除去部分象征性束缚(如沉重的脚镐),却依旧被精锐甲士严密看管着,步履沉重地踏入行辕大帐时,帐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们个个面色灰败如枯草,往日象征身份与荣耀的皮袍变得肮脏破损,头发散乱,眼神中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深切恐惧与难以掩饰的屈辱。
刘豹,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部落枭雄,此刻更是深深低垂着头,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不敢与端坐于主位、仿佛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威压的凌云对视。
去年袭击五原时的嚣张气焰,早已被现实击得粉碎,荡然无存。
凌云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群败军之将,如同寒潭般的眼神掠过每一张写满惶恐的脸。
最终,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交击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刘豹,诸位首领,今日召你们前来,非为取尔等性命,亦非意在羞辱。”
仅仅这开篇一句,便如同在死寂的潭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在场所有的匈奴贵族都猛地、或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愕与难以置信。不杀?
按照草原上千百年来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铁律,失败者的首领和核心贵族,向来只有被斩首祭旗或沦为奴隶这两条路,绝无幸理!
凌云无视他们的震惊,继续以那种平稳而有力的语调说道:
“我亦不会将你们如同战利品般,枷锁加身,押解至洛阳,去承受汉家天子的雷霆之怒,或是沦为京师百姓围观嘲弄的对象。”
“你们既然败于我凌云之手,那么,如何处置你们,如何安排你们族人的未来,便由我,征北将军凌云,一力决断!”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番话的份量在他们心中沉淀,然后,抛出了他深思熟虑后的安排:
“我欲利用此番俘获的三万余部众,在五原以北五十里外,那片水草最为丰美、且有河流滋养之地,动员人力,修筑一座全新的城池,我已为其命名——‘归汉城’。”
他看到一些首领眼中闪过了然和更深沉的屈辱,筑城,意味着无尽的苦役、压榨,甚至死亡,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坏结局之一。
然而,凌云接下来的话语,却如同道道惊雷,接连在他们混沌绝望的心海中炸响,让他们彻底愣在当场,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然而,此城之筑,并非只为囚禁尔等,亦非仅为消耗尔等性命之劳役!”
“待到此城巍然屹立,城外农田得以开辟,城内秩序井然之后,我给你们,也给所有被俘的部众,一个重新选择命运的机会!”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郑重,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承诺意味,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张呆滞的面孔:
“只要你们,以及你们的族人,愿意主动学习我汉家语言、文字,自愿遵从我大汉律法纲纪,真心接受汉家风俗教化,逐步汉化……。”
“那么,我便可做主,将你们所有归化之民,打散编制,分批迁入我治下之幽州、并州各郡县,与汉家百姓杂居共处!”
他清晰地描绘出那幅令人心驰神往的图景:
“届时,官府会按照丁口,分予你们足以安身立命的田地用于耕种!若有人仍愿从事牧业,亦可划分草场!”
“允许你们与汉人自由通婚,你们的子孙后代,可以进入乡学、郡学读书识字,明理知义,将来甚至可以参加朝廷的考核,凭借才学获取功名!”
“只要你们遵守大汉律法,按时缴纳赋税,履行民户义务,那么,你们便将享有与汉家子民完全同等的待遇、权利和尊严!无人可以,也无人敢因你们曾是胡虏出身而公然歧视、欺压于你们!”
这番话所蕴含的信息,完全颠覆了这些匈奴贵族固有的认知范畴和想象力边界!
不杀,不奴役,不献俘阙下,反而给予他们一条成为“编户齐民”、彻底融入汉家农耕文明的康庄大道?
这简直是从地狱直通天堂的许诺!他们原本在内心最深处,所能期盼的最好结局。
也不过是沦为某个汉人将领或家族的私奴,在皮鞭下苟延残喘,却万万没想到,竟有一条通往“正常人”、甚至可能更有保障和尊严生活的道路摆在眼前!
那几个势力较弱的中小部落首领,互相交换着眼神,眼中先是充斥着巨大的难以置信。
随即,一种名为“希望”的炽热光芒,如同星火般在他们死灰般的眼眸中点燃,并且越来越亮!
他们这些中小部落,在草原的残酷法则下,常年依附强者,仰人鼻息,时刻面临着被大部落吞并、掠夺的威胁,生存环境极其恶劣,朝不保夕。
如果能就此定居下来,拥有属于自己部落、可以世代传承的田地,过上安稳的、无需终日颠沛流离、担惊受怕的生活。
子孙后代还能有机会读书明理,摆脱蒙昧……这简直是连草原上最美好的传说中都未曾描绘过的理想国度!
就连心如死灰的刘豹,此刻也是浑身剧烈一震,猛地抬起头,原本涣散无神的目光死死盯住凌云。
干裂起皮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声音嘶哑而颤抖,带着一种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急切与求证:
“将……将军……您……您此言……可当真?我等……我等胡虏之身,真能……真能如汉家百姓一般……分田置业,通婚……科举?”
“我凌云,言出必践,重诺如山!” 凌云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磅礴气势。
“但前提是,你们需拿出真心实意归化,严格遵守我汉家律法,并用你们自己的双手和汗水,去劳动,去创造,换取安身立命之本,赢得汉家百姓的认可与尊重!”
“而参与修筑这‘归汉城’,便是你们展现归化诚意、迈向新生的第一步!”
希望的曙光彻底驱散了绝望的阴霾,对安定、富足、有尊严生活的强烈向往,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压过了对即将到来的繁重劳役的恐惧与抵触。
这些匈奴贵族们,此刻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既有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有对那片未曾涉足却充满诱惑的农耕天地的憧憬。
更有对眼前这位汉人年轻将军如此恢弘气度、如此深远谋略与如此胸怀的极度震撼与复杂感受。
紧接着,凌云并未停歇,他亲自移驾,来到了城外那片临时圈划出的、规模庞大到令人望而生畏的俘虏营地。
站在临时搭建的、足以俯瞰大部分营地的高台之上,凌云的目光所及,是黑压压、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人群。
三万余人挤在一起,如同受伤的兽群,大多数人的眼神里充满了惶恐、麻木、悲伤以及对未来的彻底茫然。
他们蜷缩在寒冷的风中,衣衫单薄,不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是屠杀、奴役,还是其他更可怕的命运。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凌云深吸一口气,运足中气,声音如同沉雄的钟鸣,借助数名声音洪亮的通译,将他那石破天惊的承诺与规划。
以最直白、最朴素、也最具煽动力的语言,清晰地宣告给了台下这三万余双惊恐不安的眼睛:
“所有匈奴的兄弟们!听清楚了!我是大汉征北将军,凌云!”
台下顿时起了一阵巨大的骚动,如同风吹过麦田。
无数道目光,夹杂着刻骨的恐惧、残存的仇恨,但更多的是一种溺水者般的期盼与好奇,齐刷刷地聚焦到高台上那个挺拔的身影上。
“我知道!你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牛羊,离开了世代生活的草原,被带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你们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你们一定在日夜思考,在相互询问,这个打败了你们的汉人将军,会如何处置我们?”
“是像草原上的传说那样,把我们都杀掉?还是让我们世世代代做牛做马,永无出头之日?”
他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所有俘虏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人群瞬间变得死一般寂静,连孩童的哭泣声都被大人死死捂住,只剩下寒风掠过营地的呜咽声。
“现在!我,凌云,就在这里,给你们答案!” 凌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出鞘,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力量,“我!不!杀!你!们!也绝不让你等的子子孙孙,永世为奴!”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难以置信的惊呼声、激动的议论声、夹杂着各种方言的询问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营地!这消息太过震撼,完全超出了他们最乐观的想象!
“安静!” 凌云一声断喝,如同惊雷,再次压下了骚动,“我给你们选择!一条真正能活下去,甚至能活得更好的路!”
他挥手指向北方,“第一条路,参与筑城!用你们自己的双手,在这片草原上,建立起一座属于你们自己,也属于你们子孙未来的新城——它的名字,就叫‘归汉城’!
城池建好之后,愿意留下的,可以成为这座城的首批居民!不愿意留下的,我会奏请朝廷,将你们分散安置到南方更温暖、土地更肥沃的州郡!”
他开始用最形象的语言,描绘着一幅对于游牧民族而言,近乎天堂般的画卷:
“想象一下!你们不再需要年复一年,追随着虚无缥缈的水草,带着全部家当,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迁徙!”
“不再需要提心吊胆,害怕冬天的白灾一夜之间冻死所有的牛羊,让你们一贫如洗!不再需要时刻警惕,担心被更强大的部落偷袭、吞并,导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你们可以拥有固定的、能遮风避雨的房屋!可以耕种属于自己家族的、能够传承给子孙后代的田地!”
“秋天,你们能看到金黄的粮食堆满谷仓!你们的孩子们,可以在城里建立的学堂,学习我们汉人的文字和道理,将来,他们或许能成为受人尊敬的教书先生,或许能成为管理一方的官吏!”
“你们,和你们的家人,将和大汉的所有百姓一样,受到官府律法的保护,只要勤劳,就能过上衣食无忧、安宁稳定的生活!”
这些描述,对于这些世代逐水草而居、生存极度依赖自然、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危险性的游牧民族来说,充满了近乎致命的吸引力!
许多俘虏原本如同死水般麻木的眼神,渐渐泛起了波澜,亮起了难以置信的光彩。人群中开始响起越来越响的、激动的嗡嗡议论声。
他们窃窃私语,用带着各种口音的匈奴语,急切地讨论着、求证着这难以置信的承诺。比起那随时可能冻死、饿死、战死,永远在奔波和恐惧中挣扎的游牧生活。
那种“几亩薄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稳定、安宁的农耕生活,不正是潜藏在他们每个人心灵最深处的、不敢宣之于口的终极渴望吗?
尽管对即将到来的、未知的筑城劳役充满了本能的畏惧,但对那种从未体验过的安定、富足、有尊严生活的强烈向往。
如同一颗饱含生命力的种子,开始在大多数俘虏荒芜的心田中迅速生根、发芽。他们望着高台上那位承诺给他们开辟一条全新生路的汉人将军。
许多人的眼神中,根深蒂固的恐惧与仇恨,渐渐被一种复杂的、交织着怀疑、期盼、乃至一丝感激的情绪所取代。
如果……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为了这样的一个未来,去用自己的双手筑一座城,似乎……也并非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情。
毕竟,与永恒漂泊的苦难相比,短暂的艰辛,或许真的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