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鼓擂动如惊雷,号角长鸣似鬼哭,震天的喊杀声、隆隆的炮声、爆豆般的枪声、垂死的惨叫声……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撕裂泉州湾上方的天空。
站在一号炮台的垛口后,郑芝龙手中的望远镜微微颤抖着。
镜圈里,他赖以称雄的海上基业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塌。
那些熟悉的小船,如同被收割的稻禾般,在沧州军猛烈的炮火和精准的枪弹下纷纷解体、燃烧、沉没。
海面上漂浮的碎片和挣扎的人影,刺得他双目赤红,几欲滴血。
一股混杂着震怒、心痛和难以置信的情绪在他胸腔中翻腾、冲撞!
他没有料到,自己引以为傲、纵横东南数十载的郑家水师,在沧州军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长岛海战,他还可以用“误中埋伏”、“寡不敌众”来安慰自己,可眼下是在家门口!是在他经营得铁桶一般的泉州湾!占尽地利,兵力仍占优势,为何还是这般一触即溃的景象?!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伴随着战场上不断传来的坏消息,一点点渗透他的四肢百骸。
那艘喷吐黑烟的钢铁怪物,那些如同鬼魅般穿梭的快艇,还有那远超想象的火力……这一切,都在无情地颠覆着他过往的认知和骄傲。
“大哥!”
一声急促的呼喊将郑芝龙从近乎麻木的震惊中拉回。
只见三弟郑芝豹快步冲上炮台,他甲胄在身,脸上混杂着烟尘与焦急,眼神却透着一股狠厉。
“大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外围的弟兄们顶不住了!让小弟带人冲一波吧!”
郑芝豹抱拳请命,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他大声说道:
“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的船被人当靶子打!我带三十艘大福船出去,拼死也要撕开一道口子,缠住那铁怪物,给小船兄弟们创造近身的机会!”
郑芝龙看着眼前请战的弟弟,心中猛地一揪。芝虎被俘,生死难料,难道又要让芝豹去冒险?
那沧州军的火力……他亲眼所见,简直是修罗场!
“芝豹……”郑芝龙喉头干涩,想阻止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眼下局势,若不拼死一搏,难道真要坐视全军覆没吗?
郑芝豹见兄长犹豫,更是急道:“大哥!没时间犹豫了!咱们郑家儿郎,没有怕死的孬种!在家门口让人打成这样,以后还怎么在海上立足?就算死,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来!让我去!”
看着弟弟眼中那股熟悉的、属于海上男儿的彪悍和决绝,郑芝龙知道,这或许是扭转战局的最后机会,也是维系郑家尊严的最后一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与痛楚,重重拍了拍郑芝豹的肩膀,声音低沉,略带着颤抖说:“好!三弟,小心!务必……活着回来!”
“放心吧,大哥!”郑芝豹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冲下炮台。
很快,泉州港内,最后一批尚未出动的、最为精锐的三十艘大型福船,在郑芝豹的座舰带领下,升满了帆,如同离弦的利箭,悍然冲出了港湾!
它们不顾四处横飞的炮弹,目标明确,直指战场核心那艘最为显眼的黑色巨兽——“鲲鹏号”!郑芝豹站在船头,任海风扑面,死死盯着远方,准备进行一场胜负难料、甚至注定悲壮的冲锋。
随着郑芝豹的令旗挥舞及号角鸣响,它们纷纷起锚升帆,巨大的船身缓缓移动,试图利用其强大的侧舷火力扭转战局。它们斜斜地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厚重的侧舷木板依次打开,露出密密麻麻的炮口。
“轰隆隆——!”
三。十多艘福船侧舷火炮次第怒吼,声势骇人,黑色的实心铁弹如同冰雹般砸向沧州军舰队的前沿,激起的巨大水柱几乎要淹没冲在前面的几艘“海蛇”快艇。
这是郑家水师最后的尊严,也是他们最熟悉的战列线对决。
然而,岸防炮的射击却逐渐稀疏下来。这个时代的前装滑膛炮,发射流程繁琐至极,每发射一发,炮手们必须用沾水的炮刷清理炽热的炮膛,防止残烬引燃新装药,然后才能重新装入发射药包、炮弹,再用通条压实,最后点火发射。
整个过程耗时漫长,尤其是在持续射击后,炮管过热,更是需要等待降温,射速惨不忍睹。
面对郑芝豹率领的福船队的决死反击,“鲲鹏号”毫无惧色,蒸汽机轰鸣着加大出力,黑色的船首劈开浑浊的海水,竟迎着福船队冲了过去!
它低矮的干舷和坚固的铁甲,本身就是对传统炮弹的蔑视。
船首那门经过精密校准的重型直射炮,在机械装置的辅助下,缓缓调整着角度,炮口死死锁定了一艘冲在最前面的郑家二号福船。
。 。“目标,敌首舰水线!高爆弹!放!”陈镇海的声音透过传声筒,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轰——!”
一声独属于“鲲鹏号”的、更加沉闷震撼的炮响过后,一道炽烈的火光从船首喷出。那艘倒霉的郑家福船,侧舷水线附近猛地炸开一个巨大的窟窿,木屑混杂着火光冲天而起,海水疯狂倒灌,船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倾斜!
与此同时,围绕着“鲲鹏号”和福船队交战核心区域的,是更加残酷的猎杀场。
上百艘“海蛇”快艇,如同闯入羊群的恶狼,利用其极高的机动性,在相对笨重的福船和混乱的小船之间穿梭。
艇上的沧州水兵,人手一支后膛火帽枪,他们并不急于接舷,而是冷静地瞄准那些试图靠近、或者船上人员密集的郑家快船。
“砰!砰!砰!砰!”
枪声连绵不绝,射速远超郑家水手使用的火绳枪甚至老式燧发枪。
铅弹精准地收割着生命,许多郑家水手甚至还没看清敌人在哪,就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子弹击中,惨叫着跌入海中。
当有郑家小船侥幸突破火力网,亡命地贴近试图跳帮时,“海蛇”上的士兵会毫不犹豫地投掷出威力巨大的“掌心雷”。
“嘭!嘭!”
几声短促的爆炸在船舷边响起,破片和冲击波瞬间清空了一小片区域。
那些手持钢刀、藤牌,嗷嗷叫着准备跳帮近战的郑家精锐水手,往往连敌人的边都没摸到,就被炸得血肉横飞,或是被紧随其后的排枪射倒。
冷兵器时代的勇武,在成体系的近代火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