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圆姐身上,那里面没有怒火,却比怒火更令人窒息:“当时在慈宁宫,你也在场。皇后是如何顶撞太皇太后,如何口出狂言的,你应当都听得一清二楚。”
圆姐感到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知道此刻不能狡辩。她深深地垂下眼帘,将所有情绪都掩藏在恭顺的姿态之下,声音清晰地承认:“是,臣妾……听见了。”
“听见了就好。”玄烨转过身,重新面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仿佛那黑暗能吸纳他此刻翻涌的心绪。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与冷意:“圆姐儿,如今就算朕……当作是被不懂事的猫儿挠了一下,愿意将坤宁宫内那点夫妻龃龉轻轻揭过,不予深究。可慈宁宫那头,皇后对太皇太后的那般忤逆不敬,甚至口口声声要舍弃后位出宫去,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可能当作无事发生,轻轻揭过吗?”
他不需要圆姐回答,因为这答案显而易见。太皇太后代表着宫廷礼法和祖制的尊严,桑宁的言行已不仅仅是夫妻矛盾,更是对权威的公然挑战。
圆姐心知肚明,这正是此事最难化解的死结。她嘴唇翕动,刚想再说些什么缓和的话,玄烨却不等她开口,便继续说了下去:
“本来,朕想着你与皇后姐妹情深,成日待在一处,宫中大小事务,尤其是她心中那些执念,必然都是与你分说过的。朕甚至疑心,她如此不管不顾,是否有你在背后……推波助澜,或是知情不报。”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圆姐苍白的脸,话锋却又一转:“不过,看前日她那般决绝地下懿旨训斥于你,将你赶出坤宁宫,划清界限……倒像是个生怕牵连你的模样。这般看来,她那些关于遏必隆的疯魔念头,怕是真的未曾与你仔细分说过?你此前,并不深知她心中这般的……怨恨?”
圆姐听到这里,心中猛地一松,知道桑宁那断尾求生的举动,至少在这一点上起到了效果。
她立刻抬起头,脸上适时地流露出茫然,甚至带着委屈,声音都微微提高了些:“皇上明鉴!臣妾……臣妾确实不知皇后娘娘心中竟存了这般重的心事!遏公之事不是早已由朝廷查明,是旧疾复发不幸薨逝,已然盖棺定论了吗?难道……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臣妾不知道的隐情不成?”
玄烨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她那双清澈又带着惊诧的眸子里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片刻后,他像是确信了她不知情,或者说,他愿意相信她不知情。
他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什么不愉快的东西。语气带着一种定论式的烦躁:“能有什么隐情!不过是她自己疑神疑鬼,不知从何处听信了些不着调的流言蜚语,便钻了牛角尖,平白生出这许多事端来!搅得后宫不宁!”
他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既是说给圆姐听,似乎也是在说服自己。
圆姐心中为桑宁叫屈,却不敢表露分毫。
她顺着玄烨的话,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仿佛只是一个希望帝后和睦的妃嫔最朴素的愿望:“既然……既然只是误会,只是娘娘一时想岔了。皇上……何不寻个机会,与皇后娘娘坐下好好谈谈?将这其中关节和皇上的苦心,都与娘娘分说明白?或许……或许娘娘知晓了皇上的不易,便能解开心结了呢?”
“谈谈?”玄烨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冷哼一声,下意识地摸了摸颈侧那已经淡去却依旧存在的齿痕,“叫她再寻机会,扑上来咬朕一口吗?”
圆姐连忙道:“自然不是那般……臣妾是说,只是谈心,并非争执。皇上与娘娘隔着些距离,心平气和地说说话。将误会解开,总好过如今这般僵持着,彼此煎熬。皇上觉得呢?”她的话语充满了恳切,仿佛真的只是希望他们夫妻和好。
玄烨沉默了。他负手在殿内踱了几步,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圆姐的建议,看似简单,却恰恰点出了目前僵局的症结,缺乏沟通。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似乎都是以一个帝王的身份,用权威和命令去对待桑宁,要求她顺从,要求她理解,却或许从未真正尝试以丈夫的身份,放下身段,去平等耐心地理解她那份偏执背后的恐惧与伤痛。而桑宁,也用最激烈的方式,堵死了所有温和沟通的可能。
如今,一个台阶似乎摆在了面前。尽管心中仍有芥蒂和怒气,但帝后失和传扬出去的负面影响,以及太皇太后那边的压力,都让他不得不考虑破局之法。
沉思良久,就在圆姐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玄烨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依旧背对着圆姐,面向着那扇映不出任何景象的窗户,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听不出丝毫喜怒:“罢了。朕……明日下朝后,去坤宁宫瞧瞧吧。”
他没有说谈谈,只说瞧瞧,留了余地。但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已然是一个巨大的松动。
圆姐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躬身:“皇上圣明。”
玄烨未再多言,也没有如常留宿永和宫的意思,径直唤来梁九功,语气平淡地吩咐摆驾,径直摆驾回了乾清宫。他需要独自冷静,也需要为明日那场注定不会轻松的瞧瞧做好准备。
翌日,天色刚亮,晨钟敲响。玄烨雷打不动地出席了早朝,处理完必要的政务后,果然未在乾清宫做任何停留,御驾便直接转向了后头的坤宁宫。
永和宫内,圆姐早已起身,正对着一尊小小的白玉观音像静心诵经。
春桃悄步进来,低声禀报:“皇上下了朝就驾幸坤宁宫了。”
她撵动佛珠的纤细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匀速的转动。
她闭上双眼,在心中默念。
但愿宁儿,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