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起身时,窗外天色才刚蒙蒙亮。他习惯性地向身侧探手,想要揽住那具温软的身子,却摸了个空。定睛一看,枕畔早已无人,只余一丝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他蹙了蹙眉,扬声唤人。
梁九功应声而入,伺候他起身,一面低声道:“皇上,安嫔主子半个时辰前就起了,说是昭意格格醒了要找额娘,过去瞧了瞧。”
玄烨闻言,眉宇间的褶皱稍稍舒展开来,嗯了一声。待他穿戴整齐走出内室,果然见圆姐已候在外间,手中正捧着他的朝珠,见他出来,便上前一步,动作轻柔地为他佩戴整理。
“怎么不多睡会儿?”玄烨低头看着她,语气带着晨起时特有的慵懒。她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也并未安枕。
圆姐手上动作未停,温顺地回道:“昭意那丫头惯常早起,醒了不见臣妾便要闹,臣妾去瞧了瞧,哄了一会儿。”
“那丫头起了?抱来朕瞧瞧。”玄烨想起女儿娇憨的模样,神色又柔和了几分。
圆姐替他理平朝珠下的流苏,柔声道:“皇上不巧,她吃了奶,这会儿又睡下了,睡得正香呢。皇上若是想瞧她,今日若不忙,晚些时候再来便是,那会儿她精神头最好。”
玄烨想了想,今日政务虽多,但也不算紧急,便点了点头:“也好,那朕下午再过来。”
送走玄烨御驾,圆姐并未休息,而是重新坐回了临窗的书案前,铺开纸张,研墨润笔,继续抄写那未完成的经文。
春桃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小声劝道:“主子,皇上昨夜不是都亲口说了,您不必再抄了吗?何苦还费这个神?”
圆姐头也未抬,笔下行云流水,声音平静无波:“皇上体恤,是皇上的恩典。但这该抄的,总要抄完才好。该做的,也要做完。心诚,菩萨才会保佑咱们,保佑该保佑的人。”她的话语意有所指,春桃似懂非懂,却也不敢再多言,只得默默在一旁伺候笔墨。
晚膳前,玄烨果然如约而至。他先去偏殿看了醒着的昭意,小格格见到皇阿玛,咿咿呀呀地伸出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倒是逗得玄烨开怀。随后他便留在永和宫用了晚膳,席间虽不似往日那般谈笑风生,但气氛也算融洽。
膳后,玄烨难得没有立刻回去批阅奏折,而是抱着昭意在暖榻上玩闹。圆姐则坐在稍远些的绣墩上,就着明亮的烛火,安静地绣着花样子,偶尔抬眼看看那嬉笑的父女二人,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在绣什么?”玄烨逗弄着女儿,目光却瞥见了圆姐手中那抹清新的颜色。
圆姐抬起手中的绣绷,展示给他看:“天气渐暖,想着给昭意绣个鞋面,春日里穿了鲜亮。”
玄烨看了两眼,那是一丛嫩绿的兰草,针脚细密,配色雅致。他哼了一声,语气里带了些许酸意:“自打有了这孩子,你如今眼里心里便都是她了,针线功夫也都用在她身上了,倒是把朕给忘到脑后去了。”
圆姐闻言,失笑摇头,放下绣绷,走到他身边,接过正试图抓他腰间玉佩绦子的昭意,柔声道:“皇上这话可冤煞臣妾了。好好好,是臣妾疏忽了。那等臣妾给昭意做完了这双小鞋,下一件活计就给皇上绣身贴身的寝衣可好?只盼皇上届时别嫌弃臣妾手艺粗陋才好。”
“朕可就等着了。”玄烨脸色这才由阴转晴,嘴角有了些笑意,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描龙画凤的样子自有内务府的绣娘置办,朕瞧着……”他目光在圆姐身上转了转,落在她寝衣领口处若隐若现的玉兰刺绣上,“朕瞧着你昨日穿的那件玉兰寝衣就不错,清雅别致。圆姐儿给朕也做一件一样的吧。”
他话音刚落,被圆姐抱在怀里的昭意却像是听懂了什么,忽然拍起了小手,奶声奶气地学舌:“玉兰花,玉兰花……宁额娘喜欢……玉兰花……”
孩童天真无邪的话语,让殿内温馨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瞬。
圆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化开,她抱着昭意,轻轻晃了晃,语气自然地对玄烨笑道:“皇上您瞧,连昭意都记得。不瞒皇上,这玉兰花的绣样,确是她宁额娘……先前画了样子,送给臣妾的。”
玄烨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沉默地看了圆姐片刻,又看了看她怀中独自玩着手指的昭意,对候在一旁的奶嬷嬷挥了挥手:“带格格下去歇息吧。”
“嗻。”奶嬷嬷连忙上前,小心地从圆姐怀中接过昭意,退出了殿外。
殿内只剩下帝妃二人,烛火噼啪作响,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玄烨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半晌,才背对着圆姐,缓缓开口:“圆姐儿,这里没有外人。朕想问问你,以你之见,坤宁宫之事……朕,该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圆姐心下一紧她放下手中的绣绷,走到玄烨身后不远处,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迂回着:“皇上,臣妾知道,皇后娘娘此次行事确实过于冲动,失了体统,伤了皇上,也伤了您们夫妻的情分。莫说是皇上,便是臣妾听着,也觉得心惊不已,是该好好惩戒一番,让她长长记性。”
“只是……皇上,娘娘她终究年纪轻,性子又向来直率,不懂得那些弯弯绕绕。她心中存了事,,一时钻了牛角尖,才会行此极端。并非存心要与皇上您为难。她失了双亲,看似刚强,实则内心最是敏感脆弱。此次之事,惊吓之余,想必她此刻在坤宁宫里,已是悔恨交加,惶恐不安了。”
她观察着玄烨的背影,见他并未出言打断,才继续小心翼翼地说道:“臣妾愚见,不若……小惩大戒。娘娘已然知错,不如就借着此次静思,让她深刻反省。过些时日,待风头过去,皇上您再寻个由头,或是训诫几句,或是罚些用度,小施惩戒,全了朝廷法度与皇上威严。之后……之后再给娘娘一次机会。毕竟,帝后和睦,才是朝廷之福,万民之望。若因此事使得中宫长久颓靡,亦非社稷之幸啊。”
她的话语恳切,句句看似在为桑宁求情,实则也将帝后和睦、朝廷之福的大义摆了出来,试图打动玄烨。
玄烨静静地听着,从头至尾,没有打断她一个字。末了,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圆姐,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你说得不无道理。小惩大戒,以观后效……朕,可以考量。”
圆姐心中一喜,正要谢恩,却听玄烨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那慈宁宫之事呢?”
圆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宁儿在慈宁宫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
玄烨紧紧盯着她,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缓缓问道:“皇后在太皇太后面前,口口声声提及遏必隆旧事,甚至……狂言愿出宫去。这些,你又如何看?朕,又该如何处置?”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彻底冻结了。方才为桑宁求情的所有说辞,在慈宁宫这几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