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没有立刻拒绝，这本身，已经是一个信号。他需要权衡，需要考量这背后的代价与安抚桑宁的收益孰轻孰重。
桑宁依旧保持着俯首的姿势，没有抬头，但那紧绷的肩膀松了一分。她知道，她赌对了方向。
而玄烨，带着满腹的思量，起身离开了坤宁宫。
殿外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滞涩。他下意识地信步而行，心中盘桓的念头清晰起来。此事关系重大，必须与皇玛嬷商议。
待他回过神来，抬首间，竟已走到了慈宁宫那熟悉的宫门前。
通报后，玄烨踏入暖阁。太皇太后正由苏麻喇姑陪着在窗下看佛经，见他进来，抬了抬眼，并未多言，只示意他坐下。
玄烨挥退了旁人，殿内只余祖孙二人。他沉吟片刻，便将方才在坤宁宫的对话，尤其是桑宁以“不再追究”为条件，请求为钮祜禄家敕建家庙之事，择要说了出来。
“……孙儿想着，若以此能换她安心，不再纠缠旧事，或许……亦是一条出路。”玄烨的语气带着试探。他并未完全说出自己因乌林珠而生出的那点私心，只从稳定后宫的角度阐述。
太皇太后静静听着，手中佛珠捻动不停，待他说完，才缓缓放下经卷，目光锐利地看向他，声音平和却一针见血：“她既然已经知晓了遏必隆和乌林珠死的蹊跷，心中便已种下了怨恨的种子。皇帝，你今日允她建家庙，她或许暂时偃旗息鼓。可你又如何能保证，她日后权势稳固，或是心绪反复之时，不会旧事重提，不会将这份记恨转嫁到你的身上？”
姜还是老的辣。太皇太后根本不信桑宁会真正放下，她看到的是一个被仇恨驱动、且拥有皇后身份的潜在威胁。
玄烨被问得一怔，他确实无法保证。桑宁的倔强和刚烈，他早已领教。“那以皇玛嬷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方能永绝后患？”
太皇太后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巴林部来信了。”
玄烨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巴林部？所为何事？”他记得年初才将东珠嫁了过去和亲。
太皇太后端起手边的温茶，抿了一口，才淡淡道：“信上说，东珠……殁了。”
玄烨闻言，眉头瞬间拧紧：“殁了？这才嫁过去半年不到！为何突然就殁了？是水土不服，还是染了急症？”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太皇太后放下茶盏，目光平静无波，说出的话却让玄烨心底生寒：“信上写的是，那东珠格格，自嫁过去后便时常胡言乱语，口口声声说……说自己才是皇帝心尖上的人，不愿伺候札什。许是札什恼怒之下，手重了些，争执间一巴掌下去，竟将她打死了。”她的话语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复述一件寻常公文。
“荒谬！”玄烨猛地一拍炕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惊怒，“一派胡言！那东珠朕也只是见过几面！札什他……他竟敢如此猖狂！视我大清宗室格格性命如草芥？！”他气得胸口起伏，既因札什的暴行，也因那攀扯他的污蔑之词。
“巴林部地处漠北要冲，札什手握重兵，骁勇善战。”太皇太后的声音依旧平稳，点出了关键，“他们此次来信，除了禀报东珠的死讯，还提出了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玄烨强压怒火问道。
“要求我大清，再遣一位宗室贵女，续嫁巴林部，以续盟好。”太皇太后缓缓说道，目光深沉地看向玄烨。
“简直是得寸进尺！刚没了一个，转头就来要另一个！他们把我大清的格格当做什么了？！”玄烨怒不可遏。
太皇太后看着他：“皇帝，冷静。一个无关紧要的东珠，若能换来巴林部的忠诚，稳住北疆防线，避免刀兵之祸，便是值得的。这便是和亲的代价。”
玄烨并非不懂这个道理，但他此刻心中充满了对部落嚣张气焰的愤慨。他忽然心念一动，联想到太皇太后此刻提起此事的用意，一个极其荒谬又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他猛地抬头，看向太皇太后，声音都有些变了调：“皇玛嬷……您今日同孙儿说这些，不会是想……想把皇后……”他几乎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太皇太后迎上他惊疑不定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淡漠的笑意：“她不是在我面前口出狂言，说宁愿去草原，也不愿待在紫禁城吗？哀家，这不过是成全她那份向往自由的心愿罢了。巴林部的草原，足够她肆意潇洒。”
“可桑宁是皇后！是大清的国母！”玄烨霍然起身，声音因震惊而拔高。
“一个伤及龙体、忤逆尊长、心中充满怨恨的皇后，”太皇太后的声音冷了下来，“还不如没有。对外，只需宣称皇后突发恶疾，药石罔效，不幸薨逝便是。宫中秘辛掩盖起来并不难。”
“皇玛嬷！”玄烨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桑宁……她是乌林珠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太皇太后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哀家就知道你要拿乌林珠来说事！可皇帝，你要记住，无论她是谁的子嗣，她先是伤了你的龙体，这是大不敬！后又在你我面前狂言忤逆，这是大不孝！单单这两条，便是废后赐死，也无人能指摘！哀家顾念旧情，才给她指了另一条路。”
玄烨看着祖母那不容置疑的神情，知道她是认真的。他想到札什的暴戾，想到东珠的惨死，若将桑宁送去……他不敢想象那后果，声音带着一丝恳求：“那札什刚打死了东珠，性情如此暴虐，若再将桑宁送去，岂不是……岂不是羊入虎口？皇玛嬷，孙儿……孙儿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乌林珠阿姐？”
太皇太后沉默了片刻，殿内只剩下玄烨粗重的呼吸声。良久，她才重新开口，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最终通牒般的意味：“皇帝，对皇后而言，处置无非两种。一是送到她想去的草原，全了她那点念想；二便是打入冷宫，了此残生。哀家倒是觉得，以她那刚烈的性子，或许更喜欢前者，至少天地广阔。况且，”
她顿了顿，抛出了一个交换条件：“若是桑宁自己愿意，以此身解了巴林部求娶的难题，为朝廷立下功劳。那么，哀家便允了你，准了钮祜禄家建家庙之事。用她一人，换家族身后哀荣，换北疆安稳。皇帝，你觉得，这笔交易，如何？”
玄烨彻底愣住了。他看着太皇太后那深不见底的眼睛，心中巨浪滔天。一边是发妻的性命和尊严，是内心对乌林珠的愧疚；另一边是祖母冷酷的政治权衡，是北疆的稳定，是安抚桑宁、平息旧事的上上策，甚至还附带着他刚刚差点心动的家庙之请。
这是一个极其残忍的选择。将桑宁送去那虎狼之地，他于心何忍？可若不放她走，等待她的将是永寂冷宫，而钮祜禄家的哀荣，乌林珠的安息，乃至帝后之间这死结，都将遥遥无期。
他踉跄一步，扶住身旁的柱子，只觉得头痛欲裂，半晌，才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孙儿……知道皇玛嬷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