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见太子情况稳定,心头重石总算落地,疲惫如潮水般涌上。他抬手揉了揉因长时间缺乏睡眠而刺痛的额角,目光转向一旁几乎站立不稳的圆姐。
只见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一片浓重的乌青,嘴唇因缺水而有些干裂起皮,一夜的煎熬与担忧,几乎抽干了她所有的精气神。
玄烨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怜惜与感激之情交织涌动,如同暖流,冲淡了些许疲惫。
“梁九功,”他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喉咙,扬声吩咐候在殿外的心腹,“在西暖阁旁收拾出一间静室,安嫔便在此歇下,不必来回奔波了。”
圆姐闻言,强撑着几乎要散架的身子,连忙屈膝行礼,声音虽轻却坚定:“皇上厚爱体恤,臣妾感激不尽。只是乾清宫乃皇上理政寝居之所,臣妾是嫔妃,万万没有宿在此处的道理,于礼不合。”她抬起眼,眼中带着一丝柔软的恳求,“再者……臣妾离宫一夜,实在惦念昭意,那孩子醒来若见不到臣妾,怕是要哭闹的。”
提到年幼的女儿,玄烨紧绷的神色柔和了些许。他想起昭意咿呀学语的娇憨模样,也理解圆姐的慈母之心。他沉吟片刻,终究不忍强求,点了点头:“也罢,你顾虑得是。既如此,你便先回去好好歇息,将养精神。昭意离不开你,朕……这里既已稳住,你也尽了心力。”他顿了顿,又道,“回去后仔细薰艾净身,莫要将病气过给了孩子。”
“臣妾省得,谢皇上体恤。”圆姐再次行礼,这才躬身退出了弥漫着药味的内殿。
她并未立刻离开乾清宫,而是寻了偏殿一处空房,命人取来大量艾草,亲自点燃。青白色的烟雾带着清苦凛冽的气息袅袅升起,她站在烟雾之中,闭上眼,耐心地将自己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熏蒸了许久,直到浑身都沾染上那股清苦凛冽的气息。接着,她换下昨夜穿来的所有衣物,连同发间的简单钗环,甚至一方素帕,毫不犹豫地投入了火盆,看着它们在火焰中蜷曲化为灰烬。她不能冒一丝一毫的风险,带给她的昭意。
做完这一切,她才觉得稍稍安心,整理了一下熏得微皱的新衣,举步踏出乾清宫门。
清晨的空气带着雪后的清寒,扑面而来,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然而,还未等她深吸一口气,一个凄惶的身影便猛地扑倒在她脚前,带着哭腔的呼喊划破了宫道的寂静:
“安嫔娘娘!安嫔娘娘!求求您!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家主子吧!救救大阿哥吧!”
圆姐脚步一顿,定睛看去,竟是惠嫔身边的大宫女素心。只见她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双眼肿得像桃儿一般,显然是哭了许久。
圆姐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沉声道:“素心?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惠嫔姐姐怎么了?”
素心却不肯起,双手紧紧抓住圆姐的裙摆,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泣不成声:“娘娘!大阿哥……大阿哥他情况不好!高热反反复复,至今未退,人都……人都有些迷糊了!太医……太医用了药也不见起色,奴婢瞧着……瞧着怕是……”她说不下去,只是磕头。
圆姐蹙眉,语气间带着疑问:“惠嫔姐姐不是亲自在里面照顾大阿哥吗?有额娘在身边守着,太医也在尽力,你为何不守在主子身边帮忙,反而要跑到这御前来哭诉求告?”
素心抬起头,泪眼婆娑,话语又快又急:“我家娘娘是在里头,可……可娘娘她……她自己也慌了神啊!守了一夜未合眼,眼见大阿哥不见好,娘娘她……她应付不来,只一味地哭,直说要见皇上!求皇上前去坐镇,哪怕……哪怕只是在外头看一眼,娘娘心里也能有个倚仗啊!奴婢来求见皇上,可……可御前的人说,皇上在照顾太子殿下,任何人不得打扰,违令者重惩!奴婢……奴婢在这宫墙外跪求了许久,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呀!”她说着,又重重磕下头去,额前已见青紫。
圆姐听完,心中了然,更是一沉。她看着素心,目光清冷,语气也严厉了几分:“素心!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怎的如此糊涂!你可知太子殿下也出了花,病情凶险,昨夜才刚稳住?皇上是一国之君,万金之躯,系天下安危于一身,岂能再轻易涉足险地?南三所如今是疫病源头,皇上若去了,万一有失,这责任谁担待得起?你让皇上弃尚在病中的太子于不顾,去大阿哥那里坐镇,是何道理?”
素心被问得噎住,脸上血色尽失,她讷讷道:“可……可奴婢听说,安嫔娘娘您昨夜都进去照料太子了,如今您……您都安然出来了,那太子殿下……想必是没什么大碍了……”
“糊涂!”圆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威势,“本宫进去,是尽妃嫔之本分,为皇上分忧。太子病情稍稳,乃皇上洪福,太医尽力,岂是本宫微末之力所能及?况且,太子安危关乎国本,岂容有丝毫侥幸?皇上此刻必须坐镇乾清宫,确保太子万全!”
她看着素心绝望而无措的脸,想到惠嫔在里面的惊慌无助,想到那个同样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孩子,心中终究不忍。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带着艾草余味的清冷空气,再睁开时,已有了决断。
“罢了,”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无奈,“皇上是绝不能去的。本宫随你去南三所走一趟吧。”
素心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担忧取代:“您……您刚从太子那边出来,这……”
圆姐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本宫已熏艾更衣,自有分寸。惠嫔姐姐如今心乱,大阿哥身边总需有个清醒的人拿个主意。前头带路吧。”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素心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胡乱用袖子擦了把脸,连声道:“是!是!奴婢谢安嫔娘娘大恩!奴婢给您带路!”
圆姐不再多言,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衫,迎着清晨凛冽的寒风,迈步走向那座依旧被阴影笼罩的南三所。她的背影在空旷的宫道上显得纤细而挺直,仿佛能扛起所有的风雨与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