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如纱,轻轻笼罩着刚刚苏醒的清水镇。槐荫巷口,济世堂门前,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王老郎中今日换上了那身深蓝色的直缀袍子,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年事已高,却自有一股清癯矍铄的气度。阿竹站在他身侧,背着一个不算大的行囊,里面装着他简单的衣物、一些应急的药材,以及那方被他珍重收藏的、绣着竹与蝶的手帕。少年脸上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一丝对故土和伙伴的不舍。
另一边,张彦远依旧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但眼神却比往日清亮了许多,透着即将踏上新征程的兴奋。小六跟在他身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短打,背上背着个更大的包袱,里面是秦月娥和文先生连夜为他准备的行李和盘缠。他时不时回头望一眼归云客栈的方向,眼圈有些发红,却努力挺直了腰板。
林安、秦月娥、文先生、小雅,以及南宫翎都聚在门口,做着最后的道别。
“王老,阿竹,一路保重。”林安将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王老,“这里面是一些我特制的应急丸散,路上或许用得上。” 王老接过,拍了拍林安的肩膀,眼中满是信任与嘱托:“林小子,济世堂……就交给你了。”
阿竹则走到林安面前,用力抱了抱他:“林安师兄,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师傅,也会努力学成本事回来的!” 林安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师兄等你回来。”
秦月娥将两个准备好的、装满干粮和点心的食盒分别递给阿竹和小六,柔声叮嘱:“路上饿了就吃,别省着。阿竹,听王老的话。小六,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张大家。” 她说着,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张彦远。 张彦远难得正经地拱了拱手:“秦掌柜放心。” 小六哽咽着:“掌柜的……我一定……一定不给你丢人!”
文先生拉着小雅,也对王老和阿竹说了许多保重的话。小雅看着阿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作一句:“阿竹哥……保重。” 阿竹重重点头,眼神坚定。
南宫翎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对着小六挥了挥手,脸上带着鼓励的笑容。
该说的话似乎都已说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离愁。王老环顾了一下熟悉的济世堂和眼前这些亲切的面孔,深吸一口气,对张彦远道:“张大家,我们这便出发吧。”
四人转身,准备踏上镇外的那条官道。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迈出几步,还未走出巷口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许多人的呼喊:
“王老先生!请等一等!” “王老郎中!留步啊!” “王爷爷!等等!”
王老、林安等人愕然回头,只见从镇子的各个方向,涌来了十几二十位居民。他们中有须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人,有挎着菜篮、衣着朴素的妇人,有刚刚放下手中活计、裤脚还沾着泥土的汉子,甚至还有几个被大人牵着手、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他们手里都拿着东西,有的提着一篮子还带着露水的鸡蛋,有的抱着一坛自家酿的米酒,有的捧着几匹结实的粗布,有的则只是用油纸包着几块尚且温热的烙饼……
为首的,是镇上一位德高望重的陈老爷子,他年近古稀,步履有些蹒跚,在家人的搀扶下,快步走到王老面前,因为走得太急,微微有些气喘。
“王……王老先生!”陈老爷子稳住气息,浑浊却真诚的眼睛望着王老,声音洪亮而带着激动,“您……您要出远门,怎么也不提前知会我们这些老家伙一声?要不是今早听郑家小子提起,我们……我们险些就要错过给您送行了!”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位姓赵的婆婆就挤上前来,将一篮子红皮鸡蛋塞到阿竹手里,抹着眼泪说道:“王老郎中,您可不能忘了我们清水镇啊!前年我家老头子得了那场急症,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了,是您守了他一天一夜,硬是从阎王爷手里把他给抢了回来!这恩情,我们老赵家一辈子都记得!”
“是啊,王老!”一个黝黑的汉子,是镇上的铁匠刘大锤,他捧着一坛酒,声音如同洪钟,“我娘去年冬天咳嗽不止,吃了多少药都不见好,也是您给开了几副便宜又管用的方子,这才慢慢好了起来!这坛酒是我自家酿的,不值什么钱,您带着路上驱驱寒湿!”
又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开口道:“王老先生,我家娃子小时候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发烧,多亏了您耐心调理,如今才能这么活蹦乱跳。这点心意,您一定得收下!” 她将一匹细棉布往林安手里塞。
“还有我家……” “我爹的腿……” “我媳妇那次难产……”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诉说着王老郎中对自家或亲人的救命之恩、帮扶之情。他们带来的礼物五花八门,都不贵重,甚至有些简陋,却无一不是这些普通百姓家里能拿出的、最朴实真诚的心意。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直白、最恳切的感激。
王老郎中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张张熟悉而真挚的面孔,听着那一句句发自肺腑的感激之言,饶是他历经沧桑,心性早已沉淀如水,此刻也不禁心潮澎湃,眼眶微微湿润了。他行医大半生,悬壶济世,从未想过要什么回报,只觉得是分内之事。此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沉甸甸的乡情,他只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他连忙拱手,向着众人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诸位乡亲!诸位父老!王某……王某何德何能,受大家如此厚爱!不过是略尽绵力,行医者本分罢了,实在当不起,当不起大家如此盛情!大家快快请起,请起!” 他见有些人还要行礼,连忙虚扶。
陈老爷子执意不肯收回礼物,他代表众人,语气坚决:“王老先生,您就收下吧!这只是我们清水镇老少的一点心意,东西不值钱,但这份心是真的!您一定要收下!您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们……我们心里惦记着您啊!”
“是啊,王老,您就收下吧!” “您不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啊!”
众人纷纷附和,眼神恳切。
王老见推辞不过,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只好对林安和阿竹道:“林小子,阿竹,快,帮我把乡亲们的心意收下,小心些,莫要辜负了大家。”
林安和阿竹连忙上前,小心地接过那些饱含深情的礼物。林安心中感慨万千,他看着王老那微红的眼眶和微微佝偻却努力挺直的背影,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什么是“医者仁心”,什么是在一方土地上用数十年的坚守换来的、最质朴也最崇高的声望。这并非权势与地位,而是流淌在百姓血脉里的真心爱戴。
秦月娥站在林安身边,看着这一幕,心中同样震撼与感动。她经营客栈,接触的是南来北往的客商,深知人心复杂。然而此刻,这些淳朴的镇民所展现出的真情,却如此纯粹而炽热。她看着王老,知道这位平日里看似有些孩子气的老人,在清水镇默默做了这么多,才赢得了如此多人的真心。
阿竹一边接着礼物,一边偷偷用袖子擦眼睛。他从小在济世堂长大,知道师傅医术好,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清晰地看到师傅在镇民心中如同定海神针般的位置。他为自己是师傅的弟子而自豪,也更加坚定了要努力学医、继承师傅衣钵的决心。
小六和张彦远站在一旁,也被这场景触动。小六看着那些熟悉的街坊邻居,想到自己即将离开,心中更是酸涩难言。张彦远这位见惯了世态炎凉的画家,此刻也收敛了狂放,默默注视着,眼中流露出艺术家对“真”与“情”的敏锐感知与欣赏。
待礼物大致收下,王老郎中再次面向众人,他挺直了腰板,声音洪亮而充满感情,在这清晨的巷口回荡:“诸位乡亲的深情厚谊,王某……铭记于心!永世不忘!请大家放心,王某此行,只是外出访友,完成一些私事,并非一去不返!待事了之后,定当归来,再与诸位相聚!”
他顿了顿,拉过身边的林安,向众人郑重介绍道:“另外,老夫也要向诸位郑重说明。老夫的医术,已尽数传授于我这徒弟林安。他的医术造诣,如今已不在老夫之下,甚至在某些方面,犹有过之!老夫离开之后,济世堂将由林安全权主持。还望诸位乡亲,能像信任老夫一般,信任他,支持他!老夫在此,先行谢过大家了!” 说着,他又是一揖。
镇民们闻言,目光纷纷投向林安。对于这位年轻的郎中,他们早已不陌生。林安来清水镇时日虽不算太长,但其沉稳的性格、精湛的医术,早已赢得了大家的认可。
陈老爷子率先开口道:“王老放心!林郎中的人品和医术,我们都信得过!” “是啊,林郎中看病仔细,用药也准,我们放心!” “王老您就安心去吧,济世堂有林郎中在,垮不了!”
听着众人真诚的回应,林安心中暖流涌动,他上前一步,对着众人深深一揖,朗声道:“林安在此,谢过诸位乡亲信任!定当恪尽职守,竭尽全力,守护大家健康,不负王老所托,亦不负乡亲所望!”
他的话语沉稳有力,让人安心。
就在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吹响了一支唢呐。那高亢嘹亮、带着浓郁乡土气息的乐声,瞬间冲破了离别的愁绪,如同为远行人吹响的号角。紧接着,又有几人拿出了锣鼓、笛子等简单的乐器,加入其中,奏起了一曲并非专业、却充满了真情与祝福的送行乐曲。
乐声在清水镇的上空回荡,带着不舍,更带着期盼。
在这饱含深情的乐声中,王老郎中、阿竹、张彦远、小六四人,再次转身,向着镇外的官道走去。王老和阿竹不时回头挥手,张彦远也难得地收敛了随意,郑重地拱了拱手。小六一边走,一边用力地朝着秦月娥、文先生他们的方向挥手,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送行的镇民们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官道的拐角,那充满祝福的乐声依旧未曾停歇。
林安和秦月娥并肩站在济世堂门口,望着空荡荡的巷口,耳边回响着送行的乐声和方才那感人的一幕。林安握紧了拳,感受着那份传承下来的责任。秦月娥轻轻靠向他,低声道:“王老他……真的很了不起。”
“嗯。”林安应了一声,目光坚定地望向济世堂的牌匾。清水镇的故事,仍在继续,而守护这片土地健康的重担,如今,正式落在了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