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监博士李淳风执犀角浑仪趋前,在青砖地面投下跳跃的影子。
他展开星图时,绢帛边缘露出被香火熏黄的痕迹。
臣夜观天象,七月丙辰日轸宿当值。
李淳风的银簪点向星图东方,簪头镶嵌的夜明珠泛着幽光。
此日自长安出发,顺天枢之势。
但当他指尖划过太白星轨迹时,簪尖突然微颤。
然金星犯位,恐有风波之险。
兵部尚书嗤笑拂袖:星象虚无,岂如海图实在?
尉迟敬德却按刀而起:某在登州亲见太白昼现,三日后便起飓风!
铠甲铿锵声中,他刀鞘重重顿地,震得案上茶盏轻响。
李淳风默然取出一块龟甲,用香箸夹着在烛火灸烤。
甲片爆裂声里,他凝视纹路沉吟:出海东行五日内,当避酉日东风。
突然抬袖指向殿外云气,看今日卷云如鳞,便是天示预警。
太子执起朱笔,在航程册上轻轻圈点:那就定丙辰日出发,但需让登州提前备足压舱石。
笔尖悬在二字上空,一滴朱砂正落在星图的金星位上,缓缓晕开如血渍。
申时,最终方案落定。
太子在调兵文书上钤印时,印纽不慎沾了朱砂,在字样上留下模糊红痕。
而此刻登州船场,新修的楼船正在月光下试帆,桅绳摩擦的吱呀声,惊起了芦苇丛中的宿雁。
......
张宅书房的桐油灯结出并蒂灯花。
张勤展开桑皮纸时,脑中翻找时竟发现《永乐大典》的海事所载,亦有帆影图等。
他执炭笔的手微顿,笔尖在纸上悬出个墨点。
宝船底阔如刀,破浪稳当。
他喃喃自语,炭笔勾出十二道水密隔舱线。
忽取算筹摆出分舱模型,每根竹筹代表一道隔板。
倭船窄长易倾,此船吃水需深三尺。
苏福管家添灯油时,灯花爆在披水板图样上。
郎君画的这板子,倒像海鹘翅膀。福伯指着舷侧曲线。
张勤即用针尖在纸面扎孔演示:倭海多横风,需此板抵浪。
张勤犹自闭目凝神,脑中的《永乐大典》海图页如帆影翻飞。
他执炭笔的手突然一顿,在桑皮纸上划出扇形弧线。
正是《舟车制》记载的硬帆受八面风。
九桅十二帆太过张扬。他喃喃自语,炭笔削尖改绘三桅。
笔锋转到帆骨时突然停住,取过苏怡留在书房绣筐里的竹绷架,拆下细竹条搭成帆架模型。
这是苏怡也恰好走进书房,她先是向福伯微微点头,苏福便退了出去。
“杏儿林儿都睡了,看郎君还没回房,就来看看。”
她见张勤正用丝线在竹架上穿梭:郎君这帆骨,如那蝙蝠展翅。
要这般交错。张勤引丝线走蛇形,线头在竹节间绕出繁复绳结。
飓风时抽这根主线,帆面自落。丝线突然绷紧,他忙用镇纸压住竹架。
倭海多暴风,收帆要比扬帆快。
张勤取过一张素白宣纸蒙在竹制帆架上,纸面在竹骨间绷出微弧。
他俯身对灯轻吹一口气,宣纸应声鼓荡,灯焰被气流压得低伏,纸帆投影在墙上如满帆航行。
这帆角还缺三分弧度。他执炭笔修改帆形时,一只夜蛾扑入灯罩,翅翼在宣纸上投下剪影。
蛾翅边缘的锯齿状轮廓让他笔尖一顿,瞧这翅缘的波浪形,
他速绘出蛾翼曲线,若将帆角裁成这般,吃风时更稳。
苏怡再添灯油时,油勺不慎碰到竹架。
张勤忙扶稳帆模,就势引苏怡的手感受竹骨:娘子摸这受力,竹节处最吃劲。
张勤稍微推开北窗,夜风穿堂而过,纸帆哗啦作响。
他突发奇想取来碎绸布,替换宣纸蒙在帆架上。
绸布在风中鼓成饱满弧形,却因过软而边缘翻卷。
还是得用麻布。他拈着绸布苦笑,海上可不是闺阁嬉戏。
片刻后,张勤盯着案上摊开的两套船图。
西式船舶的龙骨结构与中式福船的隔舱线交错重叠。
他忽然取过茶盘,将十二个茶杯倒扣成船形。
水密隔舱该如此排布。他拈起竹片在杯底划出分舱线,竹片刮过瓷面发出细响。
苏怡添茶时,张勤正用尺量竹片厚度:隔板需三寸,接榫处留半分胀缝。
她忍不住插话:郎君,我听闻寻常渔家渔船隔板才寸半。
竹片地折断,尖刺扎进张勤指腹。
他怔怔望着断面木纹:不对,海水蚀木,该用樟木。
血珠滴在茶盘上,晕开成圆痕。
苏怡忙递上布巾:樟木价高,一艘船得多费数千贯。
张勤突然起身翻找木样箱,取出樟木块在灯下细看:你闻这樟气,防蠹防腐。
他又拣块松木对比,松木遇海水易朽,但价廉。
手指无意识敲打木块,发出轻重不一的声响。
他的炭笔又在舷墙图样上停顿,笔尖悬在二字上方。
他忽然掷笔取尺,在船舷侧添绘竖桩结构:拍竿需高一丈二,竿头装铁钩。
苏怡递凿子时,也顺手在案几刻出榫卯结构。
倭船惯用火箭。张勤喃喃着,炭笔转向舷墙内侧。
他蘸水在青砖地画弧线:水柜置于此处,铜管穿舷。
水流在砖面晕开时,他取来镜子反光模拟日光:喷射需避日影,防敌预判。
他让苏怡提壶从梁上倾水,自己执尺量水迹:注水孔需斜开三分,免逆风。
水流泼湿图纸,墨迹晕染处反显出水渍形的防护层。
苏怡突然指窗:郎君看,雨打窗纸正是这般斜线!
晨光渐明时,张勤取砚中冰勺划吃水线。
酸梅汤的薄冰在图纸上融化,留下深色水痕。
船重每增十石,吃水添一指。
他将冰勺抵住水柜图,柜满水时,船身需仍稳。
在扉页题海事备要,却将改为。
他取来小炭笔,在舵叶处添了行小字:舵杆用铁力木,可抗倭海咸潮。
卯时钟鸣,图纸终成。
张勤在猛火油柜旁添注以尿淬铜管,耐烧,在扉页注倭海战船改良十策,其中隔舱水密四条用朱砂标红。
推窗时,晨风携雨丝入室,正打在图纸水柜位置,晕开的水迹恰似海战时的浪花。
又是熬穿了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