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宅书房里烛火摇曳。
青瓷灯盏中的蜡泪已堆积成七重宝塔状。
最底层凝固的烛油泛着琥珀光泽。
张勤俯身在紫檀木大案前,柳炭笔的尖端在水密舱线上轻轻划过。
突然一声脆响,笔杆从中断裂。
半截炭条滚落到摊开的《唐船谱》插页上,在隔舱板三字旁蹭出一道凌乱的黑痕。
他轻叹一声,取过新研的徽墨。
墨锭在端石砚台上转圈研磨时,散发出松烟特有的清香。
笔锋落在桑皮纸奏表扉页的刹那,【海事策】三字的竖勾带起纸张纤维,墨迹如松针般在纸面洇开。
今天轮值到的周小虎轻手轻脚地上前添灯油,油勺碰在铜灯盏上发出的轻响。
若是开了海贸,淮南那些盐商定会最先伸手。
张勤边说边蘸饱朱砂,在二字上画圈,砂粒落入青瓷笔洗中泛起圈圈红晕。
他忽然拿起象牙尺子,仔细测量图纸上的船槽深度。
单是造一艘两千料的海船,光铁钉就要耗去三百斤。
周小虎俯身细看船图上的桁座结构,稚嫩的手指轻点图纸:寻常商户哪置办得起这样的大船?
张勤取过草稿纸:仅桐油就要八十桶,抵得上百家小户整年的进项。
他忽用指甲在水密隔舱处划下一道浅痕。
但若是五姓七望那些世家大族合股,凑出百艘船队都是不难。
申时的更鼓声从远处传来,张勤在二字上加重了笔锋。
他取过细炭笔,在页边细细描摹士族船纹。
当笔尖勾勒出博陵崔氏的孔雀标志。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似是盐商夜归的车队打破了宁静。
此时西方的天际已现出晚霞,张勤取来陛下的诏书。
在暮光中细细端详后世子孙四字的笔势。
他发现李渊在写字时,横画起笔处有个独特的顿挫,于是取狼毫笔在宣纸上反复摹写这个笔画。
周小虎递上一盏新沏的阳羡茶,见他手腕悬空练习,忍不住道:郎君这手法,倒像是临帖的学子。
水师当如农事,岁岁深耕。张勤悬腕运笔,狼毫在青藤纸上拖出蚕头雁尾。
写完字最后一捺,他指着笔锋对周小虎解释:你看这捺脚,要如犁铧入土般沉稳。
说着在纸角补画了艘犁头状的战船,水手训十年,方知潮信;战船更廿载,才耐风涛。
月光透过窗棂,在宣纸上投下格状光影。
张勤取过螭虎钮玉镇纸压住卷首,镇纸在二字上投下的影子,恰似龙舟破浪的形状。
这时一群信鸽掠过天空,鸽哨声让他想起什么,提笔添上:水师屯泊之法,可参江淮漕运旧制。
墨迹将干未干时,屋檐的露水正巧滴落,在二字旁晕开一圈水痕。
张勤忽又取来朱砂笔,在页边空白处勾勒出漕船改造的示意图。
他边画边对周小虎解释:你看这船槽加深三寸,便可多载百日粮草。
画到桅杆时,笔尖一顿,若是用闽地的杉木,桅杆可再高一丈。
戌时的钟声传来,张勤终于搁笔。
他小心卷起奏表,用青帛系带捆扎整齐。
帛带打结时,他忽然想到什么,又解开系带,在末尾添注数行小字:倭国之银矿,若得开采,可补军费之缺。
写完轻吹墨迹,待墨干后重新捆扎妥当。
月牙儿完全升起时,这道凝聚心血的奏表终于完成。
张勤推开轩窗,晚风挟着桂花香涌入书房,吹动了案头未收的书页。
书页翻动间,一幅海船图样隐约可见,仿佛预示着一个海上盛世的来临。
......
张宅东厢房透进初秋的晨光。
张勤推开格扇门时,杏儿正躺在摇篮里啃自己的脚丫,五个月大的女婴把拇指塞在嘴里,发出满足的吮吸声。
林儿在榻上仰面躺着,小手抓着悬在眼前的布老虎尾巴,腿脚有力地蹬踹。
瞧瞧我们杏儿,张勤俯身轻点女儿鼻尖,都会啃脚丫了。
女婴闻声松开脚趾,扭头看向父亲,地叫出声,口水顺着下巴滴在绣花肚兜上。
苏怡正在给林儿换尿布,笑道:昨儿个突然就会翻身了,吓我一跳。
张勤伸手想抱儿子,林儿却突然弓起背,小腿一蹬,利落地从仰卧翻成俯卧。
小脸埋在软枕里,发出闷闷的声。哎哟,翻身小将!
张勤忙托住儿子胸口,林儿顺势抬头,颈子挺得直直的,黑眼珠滴溜溜转。
杏儿见状不甘示弱,在摇篮里扭动身子,竟连续翻了两圈,从仰卧到俯卧又翻回来。
布老虎被她压住,发出吱呀声响。
韩大娘端着米汤进来,笑道:小娘子这翻身,比小郎君要利索些。
喂米汤时,张勤试着让杏儿靠坐膝头。
女婴后背绷得笔直,脑袋稳稳当当,小手还试图抓碗勺。
坐得真稳。苏怡惊喜道。
前天还东倒西歪呢。林儿在榻上瞧见,急得叫,小手拍打榻面。
张勤把他也抱来并排坐着,两个孩子你瞅我我瞅你,杏儿突然地吐了个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