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的警告像阴云般笼罩,但林杰心头的火苗并未熄灭,反而被激得更旺。
他加快了动作,白天继续整理档案,晚上则挑灯夜战,将沈清源提供的秘密资料、自己从故纸堆里发现的线索,以及针对“康安医药发展研究中心”的初步怀疑,进行交叉比对和逻辑梳理。
他没有直接指控任何人,而是以研究政策演变规律、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为名,将当年药事服务费政策被狙击的过程、关键反对者的理由、其推崇的“内部补偿”模式与当前dRG改革内在逻辑的潜在冲突,以及“康安中心”在其中若隐若现的角色,客观、克制地写成了一份内部研究报告。
他重点突出了利益集团如何通过影响舆论、游说决策来维护自身利益,并暗示这种模式可能对当前改革构成潜在风险。
报告完成后,他面临一个关键问题:通过什么渠道递上去?
常规流程必然经过田福军,这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看向对面一直在安静看报的沈清源。
这几天,老者似乎更加沉默,但偶尔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
林杰知道这是一次赌博。
他深吸一口气,拿着打印好的报告走到沈清源桌前。
“沈组长,这是我结合近期整理档案和思考,写的一份关于医药政策利益博弈历史沿革及对当前改革启示的内部报告。我觉得……可能有些参考价值。您看,有没有更合适的渠道……”林杰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明确。
沈清源放下报纸,接过那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报告,只是掂了掂份量,昏黄的目光透过老花镜盯着林杰:“你想清楚了?这东西递上去,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我想清楚了。”林杰语气平静,“如果因为怕就不做,那我来这里的意义何在?”
沈清源盯着他看了几秒,缓缓将报告放进自己的公文包里:“报告放我这儿。至于怎么处理,什么时候处理,我来决定。你就当没这回事,该干什么干什么。”
“谢谢沈组长!”林杰心中一块石头暂时落地,至少,沈清源愿意接手。
“别谢我。”沈清源摆摆手,重新拿起报纸,声音低沉的说,“是福是祸,还说不定呢。”
接下来两天,风平浪静。
林杰依旧埋首于档案整理,同时收到了江东“青年近卫军”发来的加密反馈信息。
信息显示,“康安医药发展研究中心”确实存在,注册地在京城,法人代表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但其理事会名单里,赫然出现了几位曾在医药系统担任要职、如今已退居二线的官员,以及几位与大型医院关系密切的学者。其资金来源复杂,主要通过“咨询费”、“课题经费”等形式从多家药企和医疗器械公司获取。
至于与董天雄的直接关联,暂时没有查到,但其中一家向“康安中心”提供大额资金支持的药企,曾与董天雄的安康医院有过密切业务往来。
线索似乎在慢慢串联,但关键证据依然缺失。
第三天上午,林杰刚到办公室,就感觉气氛不对。
沈清源不在他的座位上,报纸整齐地叠放在一边,茶杯也是空的。
林杰心下疑惑,沈组长通常来得比他早。
他刚坐下没多久,小张就急匆匆地推门进来,脸色发白,看到只有林杰在,愣了一下。
“林组长,沈老师呢?”
“还没来。怎么了?”林杰问。
小张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带着惊慌:“我刚听说……听说早上刚一上班,田组长就陪着……陪着办里分管我们这边的王副主任,把沈老师叫去谈话了!就在王副主任办公室,关着门,谈了很久了还没出来!”
林杰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动作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知道是什么事吗?”他强作镇定。
“不清楚啊!”小张摇头,眼神闪烁地看了林杰一眼,“外面……外面有人传,说沈老师可能……可能违反了什么保密规定,或者……反正不是什么好事。林组长,您说会不会……”
林杰打断他:“别瞎猜,等沈老师回来再说。”
小张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忧心忡忡地出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林杰一人,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坐在那里,手中的笔久久没有落下。
他没想到,对方的反击如此迅速,而且直接绕过了他,精准地指向了帮他传递报告的沈清源!
这是在杀鸡儆猴,也是在切断他可能借助的外部渠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林杰根本无法静心工作,耳朵一直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快到中午下班时,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缓慢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办公室门被推开,沈清源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灰暗,嘴唇紧抿着,那双平时看似昏黄此刻却锐利如鹰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他看也没看林杰,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缓缓坐下,动作带着一丝疲惫。
“沈组长……”林杰站起身,关切地开口。
沈清源抬起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他沉默地坐了几分钟,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然后才慢慢转向林杰,声音沙哑而低沉的说:
“小林啊……”
“以后……安分一点。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更不该写的……别写。”
“他们……为难您了?”林杰感到一阵愧疚和愤怒。
沈清源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笑:“我一个快退休的老头子,有什么好为难的?无非是提醒我,要遵守纪律,注意影响,保管好文件,不要给年轻人传递……错误的信息和导向。”
他特意加重了“错误的信息”几个字。
“那份报告……”
“烧了。”沈清源干脆地说,眼神复杂地看着林杰,“当着领导的面,用碎纸机碎了。领导说,这种捕风捉影、缺乏事实依据、容易引发误解的东西,就不该存在。”
“对不起,沈组长,连累您了。”林杰沉声道。
沈清源摆了摆手,显得意兴阑珊:“谈不上连累。我早就说过,有些灰,沾上了就甩不掉。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迫不及待……”
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拿起桌上的报纸,却久久没有翻开。
下午,关于沈清源被领导严肃谈话的消息就在小范围内传开了。
虽然具体内容无人知晓,但“长期政策组的沈老头犯了错误”、“被领导批了”之类的流言,还是让这个本就边缘的小组更加门可罗雀。
临近下班时,田福军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老沈,林杰同志,都在啊。”他笑容可掬,仿佛早上什么都没发生过,“有个临时任务,需要抽调个人手支援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林杰身上:“林杰同志啊,委里信访办最近接到不少关于医疗方面的投诉,人手不足,忙不过来。办里决定,临时抽调你去信访办帮忙一段时间,协助处理一下群众的来信来访。这也是深入了解民情、倾听基层声音的好机会嘛!”
来了!正式的惩罚!
从政策研究的“冷宫”,发配去应对鸡毛蒜皮、负能量爆棚的信访接待!
这不仅是岗位的调整,更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和边缘化。
沈清源拿着报纸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但没有抬头。
林杰看着田福军那虚伪的笑容,心中一片冰冷。
他知道,这就是不听话的“代价”。
他站起身,平静地回答:
“好的,田组长。我服从组织安排。什么时候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