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一早,直接去委信访办找李主任报到就行。”田福军说完,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又假意关心了几句,便背着手,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办公室门关上,只剩下林杰和依旧沉默的沈清源。
林杰缓缓坐下,开始收拾自己桌面上不多的个人物品。
笔、笔记本、几份尚未整理完的文件摘要。
动作不疾不徐,脸上看不出喜怒。
沈清源终于放下了那份一直没翻页的报纸,看着林杰的动作,沙哑地开口:“信访办……也好。”
林杰停下手,看向他。
沈清源的目光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那里……能听到真话。虽然难听,虽然琐碎,但那是政策落到最后,砸在地上的声音。比坐在办公室里看报告,真实得多。”
林杰明白他的意思。
这不是安慰,而是点拨。“我明白,沈组长。”
“去吧。”沈清源挥了挥手,重新拿起报纸,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
第二天,林杰准时到国家卫健委信访办公室报到。
信访办设在辅楼一层,门口排着队,空气里弥漫着焦虑、愁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
与主楼那种井然有序、略带压抑的氛围截然不同。
信访办主任老李是个头发花白、面色疲惫的中年人,看到林杰,只是抬了抬眼皮,指了指角落里一张堆着半尺高信件和材料的桌子:“林杰同志是吧?田组长打过招呼了。你就坐那儿吧,主要负责初筛这些来信,按内容和属地分类,有紧急的或者涉及重大问题的挑出来。另外,接待窗口忙不过来的时候,你也顶上去。”
没有寒暄,没有介绍,直接分配任务。
在这里,林杰这个“医改办借调干部”的头衔,没有任何意义。
“好的,李主任。”林杰没有任何异议,走到那张堆满材料的桌子后坐下,立刻开始工作。
信件五花八门。有字迹工整、逻辑清晰的陈述,也有字迹潦草、充满愤懑的控诉;有反映医院乱收费、医生态度差的,有投诉医保报销比例低、手续繁琐的,有求助解决罕见病用药问题的,还有举报医院骗保、药企回扣的……
林杰一份份地阅读、分类。
他看得很快,但很仔细。
这些来自最基层的声音,像一块块冰冷的现实碎片,拼凑出光鲜政策背后,普通百姓所承受的沉重与无奈。
很多问题,他在江东时就遇到过,但在这里,来自全国各地的案例更加集中,也更加触目惊心。
“凭什么同样的手术,市医院要五万,省医院就要八万?我们农民攒点钱容易吗?”
“医保说这个药不能报,那个检查不能报,自己掏钱,家底都掏空了!”
“医院开的药,外面药店便宜一半,这算怎么回事?”
“举报某某医院虚开住院,套医保基金,证据我都寄给你们了,为什么没人管?”
字字句句,敲打在林杰心上。
他想起自己推动的医保智能审核系统,在宏观数据上确实拦截了大量违规资金,但落到每一个具体的家庭、每一个无助的患者身上,这些冷冰冰的数字,远不如眼前这一封封沾着泪痕和愤怒的信笺来得真实、有分量。
下午,接待窗口排起了长队,人声嘈杂。
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忙得满头大汗,对着一个情绪激动的家属解释不通,眼看就要吵起来。
老李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对林杰喊道:“林杰,你去3号窗口顶一下!”
林杰放下手中的信,快步走到3号窗口坐下。
窗口外是一位头发花白、衣衫陈旧的老农,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布袋,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此刻的焦急。
“大爷,您别急,慢慢说,什么事?”林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
老农看到换了个干部,稍微平静了一点,但声音依旧带着哽咽:“领导,俺是中原省来的,俺老伴得了癌……医院说,要吃这个‘伊瑞达’才能活命……”
他从布袋里颤巍巍地掏出一沓病历和检查报告,从窗口递进来。
“可这药……太贵了!一盒就要五千多!俺家把粮食卖了,跟亲戚借遍了,也吃不起几个月啊!”老农眼圈红了,“俺听说京城有大领导,管这个事,俺就……俺就想着来问问,这药,咱国家的医保,能不能给报点?给条活路啊!”
“伊瑞达”?
林杰对这个药有印象,是一种效果较好但价格昂贵的靶向抗癌药,目前确实不在国家医保目录内,只有极少数省份通过谈判纳入了地方补充医保,中原省显然不在其中。
“大爷,这个药目前国家医保确实还没纳入……”林杰耐心解释。
“那为啥别的省能报?俺们省就不能?”老农激动起来,打断他,“是不是俺们那里的官不行?还是这药厂心黑?”
“具体情况很复杂,涉及药企报价、基金承受能力……”林杰试图用政策解释。
“俺不懂那些大道理!”老农用力摆手,又从布袋最底下,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巴掌大、皱巴巴、封面是那种老式塑料皮的小本子,像捧着什么珍宝一样,从窗口塞进来,“领导,你看!你看这个!”
林杰疑惑地接过那个小本子,打开。里面是用圆珠笔仔细记录的一行行数字。
密密麻麻,记录了不下十几家医院同一个药品“伊瑞达”的价格,从五千到近六千不等,旁边还标注了记录日期。
林杰的心猛地一跳!
同一种药,在不同地区、不同医院,价格差异竟然如此明显?
这远远超出了正常的流通渠道差价范围!
“大爷,这……这都是您自己去问的?”林杰的声音有些发紧。
“是啊!”老农指着本子,“俺带着老伴跑了多少家医院啊!就想着哪家便宜点,能多吃两盒……可再便宜,也吃不起啊!领导,你说,这药价到底是谁定的?为啥能差出好几百?这中间的钱,都让谁赚去了?”
老农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愤怒和绝望。
林杰看着手里这个沉甸甸的、记录着民间最原始价格数据的小本子,又看看眼前这位为救老伴奔波千里、苦苦挣扎的老人,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这哪里只是一个价格记录本?
这分明是撕开药品流通领域黑幕的一角!
这背后,可能隐藏着药企不同的定价策略、经销商层层加码、医院二次议价乃至某些环节的利益输送!
他之前研究的那些宏观政策、利益博弈,在这一刻,与眼前这个具体而微、带着血泪的“账本”轰然对撞!
他强压着内心的震动,对老农郑重地说:“大爷,您这个本子,还有您的情况,我都记下了。我会把您反映的问题,连同这个……价格记录,一起向上汇报。请您留下联系方式,一有消息,我们尽快通知您。”
好言安抚并送走千恩万谢的老农后,林杰立刻拿着那个皱巴巴的小本子,找到信访办主任老李。
“李主任,您看这个。刚才一位中原省来的老人反映抗癌药‘伊瑞达’价格问题,这是他记录的在不同医院的价格,差异巨大。我觉得这里面可能有问题,需要向相关业务司局反映一下。”
老李接过本子,随意翻看了两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又把本子递还给林杰:“哦,这个啊。药价问题归药政司管,采购可能还涉及采购中心。这事儿……信访这边按程序,也就是把材料转过去。至于他们处不处理,怎么处理,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了。”
他看着林杰,语气带着一丝过来人的淡漠:“林杰同志,信访工作,主要是倾听和转办。这种涉及具体药价的问题,很复杂,水也深,咱们……做好分内事就行了。”
林杰握紧了那个小本子,看着老李那副见怪不怪、明哲保身的样子,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甘。
他回到座位,没有立刻将“账本”随普通信件转走。
他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将“伊瑞达”在不同医院的价格数据仔细抄录下来,并将老农的情况做了重点标注。
他感觉到,自己似乎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庞大、更幽暗的冰山的一角。
这个来自中原老农的“账本”,像一把钥匙,可能通向一个他一直在追寻的谜底。
下班后,林杰没有立刻离开。
他坐在信访办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看着笔记本上抄录的那些触目惊心的差价,又想起沈清源档案里那个神秘的“康安医药发展研究中心”,以及金子轩和张伟警告他不要碰的“盘子”。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伊瑞达”的生产企业,会不会与“康安中心”存在关联?
这混乱的价格体系背后,是否活跃着同一个利益网络的身影?
他立刻拿出加密手机,再次联系江东的“青年近卫军”:
“紧急追加调查:重点查‘伊瑞达’这款抗癌药的生产企业‘帕拉斯制药’,及其所有一级经销商。查它们与‘康安医药发展研究中心’是否存在人员、资金或业务往来。要快!”
信访办的流放,或许阴差阳错地,给了他一个前所未有的、贴近真相的机会。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问那个看不见的对手:
“是你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