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后的方案稿通过何秘书交上去后,如同石沉大海,一连几周都没有任何消息。
林杰按捺住内心的焦灼,继续在“冷宫”里整理档案,偶尔向沈清源请教一些政策沿革的细节,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平静。
一天上午,何秘书的电话再次打到了长期政策研究组。
“林杰同志吗?副主任安排了一个小范围的研讨会,讨论一下你那份方案里的一些思路。下午两点,三楼小会议室,你准备一下,准时参加。”
挂了电话,林杰的心跳骤然加速。研讨会!终于来了!
他知道,这绝不是一次轻松的学术交流,而是一场真刀真枪的考验。
沈清源从报纸后抬起头,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枪林弹雨,准备好了吗?”
林杰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准备好了。”
下午一点五十分,林杰提前来到三楼小会议室。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气氛有些凝重。
他看到了价格司的一位副司长,姓赵,面色严肃;
采购中心的一位处长,姓钱,手指不停地敲着桌面;
药监部门的一位专家代表,还有两位来自大型公立医院的副院长。
副主任坐在主位,面色平静,何秘书在一旁负责记录。
林杰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两点整,副主任清了清嗓子,会议开始。
“今天请大家来,是个小范围的务虚讨论。主要围绕林杰同志之前提交的一份关于医药价格和医保支付联动改革的初步设想,听听各位专家和业务司局同志的意见。”副主任开门见山,“林杰,你先简要介绍一下你方案的核心思路。”
“好的,主任。”林杰站起身,走到前面的简易投影仪前,将自己精心准备的ppt打开。
他尽量言简意赅,重点阐述了“价值医疗”导向、医药价格透明化形成机制、医保支付方式系统性改革以及至关重要的“联动”逻辑。
他讲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台下气氛的变化。
价格司赵副司长的眉头越皱越紧,采购中心钱处长敲击桌面的频率加快了,那两位医院副院长更是面沉如水。
林杰刚一讲完,还没回到座位,价格司的赵副司长就率先发难,他扶了扶眼镜,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质疑:
“林杰同志,你的想法听起来很宏大,很美好。但是不是有点过于理想化了?”他拿起林杰的方案摘要复印件,用手指戳着上面关于药价形成的部分,“建立透明的、基于药物经济学和国际参考的定价机制?你知道这里面涉及多少技术难题吗?药物经济学评价标准谁来确定?国际价格如何选取?那些原研药企会乖乖就范吗?你这套东西,完全颠覆了我们现行经过多年摸索建立起来的、相对稳定的价格管理体系,可能引发的市场混乱和供应风险,你考虑过吗?”
林杰正准备回答,采购中心的钱处长立刻跟上,语速很快:
“赵司长说得对!而且你这方案,跟我们正在大力推进的药品集中采购方向,存在潜在冲突!”钱处长声音提高,“集采的核心就是‘带量’、‘竞价’,通过市场竞争形成价格。你搞一个所谓的‘透明定价’,还要参考国际价格,那我们集采的意义何在?是不是以后所有药都按你这个机制来定,我们采购中心就可以解散了?你这是要否定现行成功的改革路径!”
药监部门的专家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补充道:“从药品监管的角度看,价格形成确实复杂。而且,将支付与疗效挂钩,听起来不错,但疗效如何科学、公正、及时地评价?这需要大量的数据和标准支撑,目前的条件根本不成熟。盲目推进,很可能导致医院推诿重症患者,或者产生新的数据造假问题。”
一位头发花白的医院副院长忍不住了,直接拍了一下桌子:“胡闹!这方案简直是乱弹琴!”
他瞪着林杰,“联动?怎么联动?按你说的,把药品、耗材、检查的费用都打包,搞什么dRG,然后还要调整医疗服务价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医院主要的收入来源被你们卡得死死的!结余留用?说得轻巧!那些疑难重症病人,费用远超支付标准,亏损谁承担?你让我们医院怎么运行?医生护士的工资奖金从哪里来?难道都让我们去喝西北风吗?!”
另一位副院长也帮腔道:“就是!还要搞什么基于价值的支付?价值怎么衡量?靠患者满意度?那不是逼着我们去当‘服务员’,而不是医生吗?医疗有其专业性和特殊性,不能完全用市场那一套来套!你们坐在办公室里拍拍脑袋想出来的方案,根本不懂医院的实际情况!”
一时间,会议室里充满了激烈的批评和质疑声。
价格司、采购中心、药监、医院,几乎每个相关方都找到了方案中触动自身利益或者认为不可操作的地方,形成了合围之势。
他们措辞严厉,将林杰的方案批得几乎体无完肤,扣上了“理想化”、“脱离实际”、“颠覆现有格局”、“引发混乱”等一系列帽子。
何秘书飞快地记录着,副主任则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林杰站在那里,感觉如同站在狂风暴雨之中,四面八方都是射来的利箭。
他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但脸上依旧努力保持着镇定。
他知道,这些反对声音,有些是出于部门利益,有些是源于路径依赖和思维惯性,也有些确实指出了方案现阶段存在的不足和风险。
等到众人的炮火稍微停歇,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辩解或者认错时,林杰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目光看着在场每一位质疑者,最后落在副主任平静的脸上。
然后清晰而沉稳地开口说道:
“感谢各位领导、专家提出的宝贵意见。大家指出的风险和操作难点,很多都是客观存在的,也是我在后续研究中需要重点完善的地方。”
他话锋一转:“但是,我认为,我们不能因为存在困难和风险,就否定改革的方向和必要性。”
他看向价格司赵副司长:“赵司长,现行价格体系是否真的‘稳定’?‘伊瑞达’同药不同价,差价高达数百元,这正常吗?药价虚高吞噬了大量医保基金,加重了患者负担,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建立更科学、透明的价格形成机制,正是为了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而不是制造混乱。”
他又看向采购中心钱处长:“钱处长,集采成效显着,但‘专利悬崖’后部分药品出现断供、替代使用的问题如何解决?将集采形成的价格与一个更科学、透明的基准价格进行比对和联动,恰恰可以弥补集采的不足,形成长效机制,而不是否定集采。”
他转向那位激动的医院副院长:“院长,我理解医院的难处。但‘以药养医’、‘以检查养医’的模式可持续吗?它扭曲了医疗行为,恶化了医患关系!dRG支付方式促使医院加强成本核算、提升效率,结余留用政策正是为了激励医院。而同步推进医疗服务价格改革,就是为了让医生技术劳务价值得到合理补偿,实现‘腾笼换鸟’!如果永远不迈出这一步,医疗体系的沉疴痼疾就永远无法解决!”
林杰环视全场,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各位领导的担忧,都指向一个核心问题——数据、模型和精细化管理的缺失。认为我的方案是空中楼阁。”
“那么,如果我们能用详实的数据、严谨的模型,证明这套改革路径不仅在理论上是成立的,在实践操作上是可行的,并且能够带来医保基金更可持续、患者负担有效减轻、医院收入结构更优化、医务人员价值更好体现的多赢局面呢?”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林杰,包括一直沉默的副主任。
价格司赵副司长眯起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冷冷地抛出一句话:
“哦?数据?模型?林杰同志,你是在给我们画饼,还是真的能拿出让我们信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