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那扇不起眼的偏门再次被悄然打开,只是这一次,进来的不再是怀着隐秘兴奋、意图探索宫外世界的帝王,而是一个惊魂未定、脸色苍白、在仅存两名负伤影卫和一群吓得面无人色的巡夜秦军簇拥(或者说严密保护)下,仓皇归来的逃亡者。
嬴政几乎是脚不沾地被“护送”回了他那奢华而空旷的寝宫。殿内温暖依旧,夜明珠的光辉依旧柔和,空气中弥漫的依旧是那熟悉的、昂贵的龙涎香气。然而,这一切曾经让他感到掌控和安适的环境,此刻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
他一言不发,径直走到那张宽大的龙榻边,却没有坐下,只是背对着众人,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他的脑海中,依旧反复回放着那条黑暗巷子里的一切——弩箭破空的尖啸、刀剑碰撞的火星、影三背后透出的染血剑尖、那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以及死亡擦肩而过时那冰冷的触感……
“陛下,您……您无恙吧?” 值夜宦官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跪在地上,几乎要瘫软下去。皇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些近侍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陪葬!
嬴政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很快,太医令被火速召来。这位老太医看到皇帝虽然龙袍未损,但脸色难看至极,眼神中残留着惊悸,也不敢多问,连忙战战兢兢地请脉,又奉上了精心调配的安神定惊汤药。
嬴政接过玉碗,看也没看,一饮而尽。温热的药液滑入喉咙,却仿佛浇在了一块冰上,并未带来多少暖意。他将空碗重重地顿在案几上,发出“哐”的一声脆响,吓得太医和宦官们又是一哆嗦。
这里的动静,尤其是巡夜军队调动和皇帝深夜紧急回宫的消息,根本无法完全掩盖。很快,得到风声的丞相李斯和中车府令赵高,连官服都来不及穿戴整齐,便以最快的速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到了寝宫外求见。
“宣。” 嬴政的声音从殿内传出,冰冷而沙哑,听不出任何情绪。
李斯和赵高低着头,小步快走进入殿内,立刻感受到了一种近乎凝滞的、混合着恐惧和压抑愤怒的低气压。他们一眼就看到了皇帝那难看的脸色,以及侍立在一旁、手臂和大腿都裹着厚厚绷带、脸色同样苍白的影一和影四(他们坚持要护卫在侧),心中顿时明白了大半——出大事了!陛下竟然真的在宫外遇到了袭击!
“臣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李斯和赵高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声音充满了惊惶。李斯更是以头抢地,作为百官之首,京城治安和皇帝安危出现如此巨大的纰漏,他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陛下!臣身为丞相,统领百官,负责京畿安危,竟使陛下受此惊吓,臣……臣万死难赎其罪!” 李斯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板,声音带着真实的颤抖,“臣恳请陛下,立刻下旨,彻查此事!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些胆大包天的逆贼揪出来,碎尸万段!”
嬴政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幽深,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他没有立刻斥责李斯,也没有因为他们的请罪而流露出丝毫的宽宥。他的沉默,比任何暴怒的咆哮都更加可怕。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李斯和赵高身上来回扫视,仿佛要穿透他们的官袍,直抵他们内心的最深处。
刺客,是如何得知朕会微服出宫的?
朕此行,临时起意,除了身边几个绝对心腹(影卫和那个值夜宦官),无人知晓!消息是如何走漏的?是宫中有人泄密?还是……朕的身边,早就被渗透了?
咸阳城中,到底还隐藏着多少这样的敌人?
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目标明确,绝非寻常盗匪或散兵游勇!是那些对焚书坑儒怀恨在心的六国遗孽?还是对严刑峻法不满的旧贵族余党?或者……是朝中某些包藏祸心之人圈养的死士?
朝中宫内,是否有人与外敌勾结,意图不轨?
李斯?他权力已极,似乎没有必要……但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难道就没有异心?赵高?一个宦官,看似忠诚,但……谁能保证?还有那些被朕打压的宗室,被朕罢黜的官员……
无数个疑问,无数种可能,如同毒蛇般在他脑海中纠缠、撕咬。经过博浪沙和这次街巷刺杀,他对自己安全的信任已经降到了冰点,而对周围一切的猜疑,则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爬满了他的心墙。他现在看谁,都觉得对方那张恭敬的面孔之下,可能隐藏着弑君的利刃!
“丞相……” 良久,嬴政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你的请罪,朕记下了。彻查,自然是要彻查的。”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但此事,不宜声张。朕微服出宫,遭遇刺杀,传扬出去,皇家颜面何存?帝国威信何在?”
李斯连忙道:“陛下圣明!此事确需隐秘处置!”
嬴政点了点头,开始下达命令,他的思维在恐惧和猜疑的刺激下,变得异常清晰和冷酷:
“第一,厚葬殉职影卫,以公侯之礼安葬,抚恤其家眷。重赏其余护卫,尤其是负伤者,赐爵位,赏金帛。” 对于为自己付出生命的工具,他从不吝啬赏赐,这既能安抚人心,也能激励其他人继续效死。
“第二,” 他的目光转向了跪在一旁、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赵高,“赵高。”
“奴婢在!” 赵高一个激灵,连忙应声。
“你,协助廷尉,暗中严查此事。” 嬴政盯着他,眼神意味深长,“给朕仔细地查!从宫中人等,到咸阳城内所有可疑人员,尤其是那些六国遗族、与犯禁儒生往来密切者……一查到底!记住,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朕要看到结果!”
这道命令,等于是赋予了赵高巨大的、不受常规程序约束的调查权(或者说,构陷权)。“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八个字,将为咸阳城带来新一轮的腥风血雨。赵高心中狂喜,表面却愈发恭顺:“奴婢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第三,” 嬴政最后看向李斯,“加强宫中及咸阳守备!宫中侍卫,尤其是朕的贴身护卫,数量倍增!给朕仔细审查他们的出身、背景、人际关系,凡有丝毫可疑者,立即调离!咸阳城防,也要重新布置,增加巡逻兵力,严查过往行人!朕不希望,再有任何意外发生!”
“臣,遵旨!” 李斯躬身领命,心中却是沉甸甸的。皇帝此举,无疑是将自己更加严密地封锁了起来,同时也意味着对朝臣和地方控制力的进一步加强,伴随着的,必然是更加酷烈的镇压手段。
经此一夜,嬴政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深居简出,非必要绝不离开咸阳宫的核心区域。他对政务似乎依旧勤勉,但批阅奏章时,那眼神中时常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审视。他更加依赖身边那些看似绝对忠诚、且易于控制的近侍,尤其是将调查大权握在手中的赵高。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侍奉他多年的老宦官坚伯,或许会察觉到,皇帝陛下独自凭窗而立的身影,比以前更加孤寂。而当他偶尔转过头时,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也比以前更加锐利、更加冰冷,仿佛看谁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和怀疑,如同受了伤的猛虎,舔舐着伤口,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这次未成功的刺杀,就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尖刺,深深地扎入了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心中。它不仅带来了对死亡的恐惧,更催生了对整个世界的深刻不信任。这种不信任,如同扩散的毒素,将从宫廷蔓延至整个帝国的肌体。
而在帝国的东方,一个看似偶然、却注定要在这位多疑帝王心中掀起更大波澜的事件,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