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林语香料铺后门僻静的小巷停下时,远处教堂的钟塔恰好敲响了代表午夜时分的低沉钟声。
寒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与车厢内残留的、属于云上区的虚假暖意形成鲜明对比。
一心率先下车,然后向车厢内伸出手。
赛琳娜沉默地将手搭在他的掌心,动作有些迟缓地迈步下车。
她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的丝绒晚礼服,发丝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脸上还带着宴会妆容的残影,她微微颔首,便径直推开那扇熟悉的、散发着木质与香料混合气息的后门,身影没入店铺的昏暗之中。
一心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轻轻吁出一口白气,没有立刻跟进去。
他转身,对伪装成车夫的ISt队员点了点头,低声道:“辛苦了,送完车早点休息。”
“感谢,长官。”队员压低声音回应,随即轻轻一抖缰绳,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小巷。
一心这才推门而入,房屋里几乎一片黑暗,只有从阁楼缝隙间透出的微弱光芒,显示着那里还有人未眠。
他没有停留,径直攀上了通往阁楼的楼梯。
阁楼的指挥中心但与行动前的紧绷不同,此刻弥漫着一种任务收尾阶段的、带着倦意的松弛感。
墙上的柔性投影蒙皮大部分区域已经暗了下去,只保留了几个关键路口的监控画面。
几名情报支援队队员还在屏幕前进行着最后的操作,键盘敲击声稀疏而规律。
奥尼尔·马库斯依然站在中央的实木桌旁,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不知是咖啡还是茶的饮品,看到一心上来,他举了举杯子,算是打过招呼。
“收尾还顺利?”一心走到桌边,很自然地从内侧口袋掏出那部EUd手机,放在桌面上,指尖滑动,将拍摄的协议图像开始向临时服务器上传。
“基本干净了。”奥尼尔啜饮了一口杯中物,视线落在正在传输数据的屏幕上,“我们的人正在回收器材。庄园那边的守卫似乎加强了巡逻,你在房间里的动静还是让他们察觉到了,但因为什么都没有丢,而且现场只有一个睡着的文官所以不了了之——现在的巡逻应该更多是例行公事。”
“不得不说,你这一招伪造的想法倒是很明智,直接偷走原件的话,现在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一心也是笑着回答:“这不是知道你们这里有专业的手艺人嘛。”
数据传输的进度条很快走到了尽头。奥尼尔放下杯子,拿起自己的战术平板,快速滑动、放大,检查着图像清晰度和关键条款的完整性。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那份用厚实木浆纸书写的协议,末尾处教廷与粮食商会的印章以及签名都清晰可辨。
“嗯...‘虔信补助’...优先供应...市价三成...”奥尼尔低声念着关键条款,“这他妈的还有人同意?”
“毕竟,钱不是从他们口袋里扣走的——话说回来,‘复制’工作需要多久?”一心问道,目光扫过旁边一位刚刚返回、正脱下沾染了夜露外套的18F情报军士。
奥尼尔抱起手臂,估算了一下:“两天吧。我们需要选用合适的纸张做旧,模仿书写笔触和墨水渗透效果,还要复刻教廷和商会的印记...这活儿急不来。”
一心追问:“是真的两天,还是‘大概两天’?”
奥尼尔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是‘大概两天’...这东西又不是把纸塞进打印机滋滋两下就能搞好的。”
一心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随即拍了拍奥尼尔的肩膀:“虽然我理解,但还是要尽快。晚宴已经结束,留给我们的‘窗口期’不长了。”
“明白...明白...”奥尼尔重新端起杯子,“你也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们。”
一心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走下阁楼。
他走向自己和赛琳娜共用的那个房间,轻轻推开门。
房间内只点亮了一盏放置在床头柜上的、光线柔和的灵髓台灯。
壁炉里的柴火似乎刚刚添过,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跳跃的火光将温暖的光与影投在墙壁和地板上。
赛琳娜就坐在床边。
她依然穿着那身华丽的深蓝色晚礼服,裙摆如同绽放后无力收拢的花瓣,铺散在深色的床单上。
她侧对着门口,挺直的肩背在礼服的勾勒下显得有些单薄。
那双与礼服同色系、镶嵌着细小水晶的高跟鞋,被她整齐地并排摆放在脚边。
礼服裙摆之下,露出了包裹在细腻丝袜中、微微蜷曲的脚趾,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珍珠光泽。
听到开门声,她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一心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微光。他走到她身边,脚步声放得很轻。
“还不休息呢?”他低声问道。
赛琳娜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开口:“...这衣服,太复杂了。”
她顿了顿,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原本...是阁下的同僚请了好几位侍女帮忙才穿上的。背后的系带...还有那些固定的钩扣和回形针...我自己...够不着。”
一心在她身旁俯下身来,目光平视着她侧面的轮廓。
“我帮你。”他声音温和而自然,随后伸出手,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引导她站起身,走到壁炉前那片更温暖、光线也更充足的地方。
然后,绕到她身后。
过程确实如同剥开一颗层层包裹的、精致的洋葱。
一心动作很轻,也很专注,尽量避免不必要的触碰。
他先是找到了位于礼服后背最上方、隐藏在银线刺绣中的第一个小巧的金属钩扣,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解开。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每解开一个,礼服紧绷的束缚感便松懈一分。
随着最外层的钩扣逐一松脱,内里更复杂的结构显露出来——交叉穿梭的丝绸系带,它们被巧妙地编织成繁复的花结,牢牢固定着礼服的轮廓。
还有数十个用来调整立体褶皱和贴身度的、细小而坚韧的回形针,它们隐藏在布料缝隙里,如同忠诚的卫兵。
一心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那些丝带与金属之间。他需要时而轻轻拉扯,时而耐心地解开死结。
在这个过程中,他无可避免地看到了更多——礼服下,赛琳娜挺拔而优美的腰肢曲线,肩胛骨的清晰轮廓,以及因为长期穿着重甲和训练而显得紧实流畅的肌肉。
还有在她肌肤之上,一道又一道淡白色的、细长的旧疤。
当最后一根主系带被松开,厚重的丝绒礼服外层终于失去了支撑,顺着赛琳娜的身体曲线滑落下去,堆叠在她的脚边,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现在,她身上只剩下一层用料考究、带着细腻光泽的银灰色丝绸衬裙,以及覆盖其下的、更贴身的里衣。
衬裙的材质很薄,壁炉的火光几乎能穿透它,隐约勾勒出她的腰肢与臀部,以及那双修长而有力的双腿轮廓。
赛琳娜始终背对着他,身体僵硬,仿佛一尊正在被剥离石壳的雕像,但这份僵硬,并非是出于羞涩——
“...宴会上那个人。”她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叫魏特曼·银辉。是我的叔叔。”
一心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继续将堆叠的礼服拾起,整齐地搭在旁边的椅背上。
他走到她身侧,靠着壁炉架,目光落在跳动的火焰上,做出倾听的姿态。
“他...曾是我小时候的标杆。”赛琳娜的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追忆,“家族中最坚毅的审判官之一,行事果决,信仰坚定...我曾经...很想像他一样。”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衬裙的边缘:“他...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黑金城。这里不是圣银教廷的主教区,自由市同盟的事务,通常轮不到他这个级别的审判官直接介入...”
她转过身,终于正面看向一心。
褪去了华丽礼服的包裹,只穿着单薄衬裙和里衣的她,在炉火光晕中显得愈发有致,也更加真实。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清晰的忧虑,甚至是恐惧。
“我觉得,他是来找我的。”她语气肯定。
一心安静地听着,绿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沉静。
赛琳娜与他对视着,继续说道:“我的预感很不好。我觉得,不会等太久,他就会主动找到我,以任何形式。甚至...”
她的话语顿住了,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那双总是坚定握矛的手,此刻却显得有些无助地垂在身侧。
“...还会让我,亲手去‘执行’...”
她终于说出了那个可怕的猜测,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炉火声淹没:“我离开审判庭太久了,他也许也听闻到了什么,所以...更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测试我的忠诚,或者...逼我做出选择——”
“这样的事情,在别人身上发生过,也许这一次...就轮到我了...”
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一心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挣扎与无助,没有说什么安慰的空话,也没有做出任何冲动的保证。
他只是上前一步,伸出双手,轻轻地、却坚定地拉住了她冰凉的手。
他的掌心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赛琳娜。”他叫着她的名字,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的眼眸深处,“听着。”
“如果你有需要,我会出现在必要的时刻。”
他微微收紧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清晰地承诺:
“帮你完成必要的事。”
不是浪漫的誓言,这是战士之间的约定。
简单,直接,却重若千钧。
赛琳娜望着他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清澈坚定的绿眼睛。
冰蓝色的眼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恐惧、迷茫、挣扎——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某种奇异的锚点。
她没有说话,只是被他握住的双手,不再那么冰凉,也不再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