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庄园那场喧嚣的晚宴,仿佛已是上个纪元的事情。
时间悄然滑入两日后的下午,冬日的阳光在石板街道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带不来多少暖意。
“林语香料铺”二楼的小房间内,一心坐在窗边一把略显陈旧的扶手椅上,手捧着一杯热气渐消的茶水,目光看似落在窗外街景,实则焦点早已涣散。
两天了。
自那晚返回,将协议影像丢给奥尼尔那边手艺精湛的“工匠”们之后,他便暂时从那些勾心斗角、 渗透潜入的紧张节奏中抽离出来。
情报支援队的伪造工作需要时间,奥尼尔那句“大概两天”犹在耳边,这意味着他获得了一段难得的、强制性的闲暇。
他试图利用这段时间放松精神,复盘之前的行动,甚至饶有兴致地向莱戈拉斯·轻语请教了几种永青王国特制香料的辨识方法。
表面上看,他确实在“享受”这短暂的清闲。
但他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所牵引。
赛琳娜,她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待在房间里,或坐在床边,或站在窗边,与他一样凝视着窗外。
有时她会拿起ISt为他们准备的、用于伪装身份的几本大陆流行小说,但一心注意到,同一页纸,她可能半个小时都没有翻动。
甚至那本随身的渎神笔记,也一直躺在她的床头。
她不像之前那样,会因为信仰的冲击而显露出激烈的痛苦或迷茫,也没有再提起魏特曼·银辉的名字。
但这种刻意的、近乎压抑的平静,反而让一心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她心底那根紧绷的弦。
她还在耿耿于怀。
为那张熟悉而冷峻的面孔,为那句“赛琳娜,是你,对吗?”的质问,也为她自己都无法完全厘清的、混杂着亲情、恐惧与背叛感的复杂情绪。
一心看在眼里,心中明了,却暂时无计可施。
他无法替她抹去那份源于血脉与过往的阴影,只能在猎物明确露出獠牙之前,确保自己和身边的人处于最佳状态——包括心理状态。
所以这两天,他除了必要的交流,并未过多打扰她,只是保持着一种无声的陪伴。
“快到午饭时间了,”一心放下茶杯,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自然,“我知道外环区有家不错的炖菜馆子,味道浓厚,价格也实在。总在屋里闷着也不好,出去走走?”
赛琳娜从窗边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好。”
她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简朴常服,银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未施粉黛,与晚宴上那个华服璀璨的“艾玛·史密斯”判若两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穿过香料铺前厅。
莱戈拉斯·轻语不在,只有年轻的精灵菲欧伦在柜台后擦拭着琉璃瓶,看到一心下来,他眼睛一亮,下意识又想挺直身体,被一心一个警告的眼神及时制止,只得讪讪地笑了笑,继续手里的活计。
推开店门,凛冽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
街道上行人匆匆,呵出的白气此起彼伏。虽然店铺在中环区,但由于临近,也难免地染上了一丝外环区的活力,带着一种粗粝的真实感。
他们沉默地走在街道上,向着几个街区外的炖菜馆走去。
路过一个常见的街头布告板时,那里照例围着一小圈人。布告板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悬赏、招工启事和官方通告,字迹潦草,纸张新旧不一。
然而,今天的情况有些不同。
一张异常醒目的、几乎占据了大半板面的崭新布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它所用的纸张明显比其他布告更加厚实、洁白,边缘甚至烫着不易察觉的金色细线。
最引人注目的,是纸张顶端那个巨大而精致的、用银箔印制的圣银教廷徽记。
几名穿着粗布工装、显然不识字的劳工正仰着头,好奇地指着那张布告,交头接耳。
“喂,公告员,这大家伙上面写的啥啊?这么大阵仗?”一个嗓门洪亮的搬运工朝着站在布告板旁边、穿着市政制服的公告员喊道。
那公告员抱着手臂,斜睨了提问的劳工一眼,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优越感与疏离的神情,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去,不该问的别问!这告示跟你们没关系,是教廷大人物们的事情,少打听!”
他的态度激起了劳工们些许不满的嘟囔,但慑于教廷的威势,无人敢再大声追问。
就在这时,赛琳娜的脚步停下了。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牢牢钉在了那张巨大的布告上,钉在了那枚冰冷的圣银徽记之上。
一心察觉到她的异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看清了布告上的内容。除了那醒目的徽记,下面是用通用语工整书写的正文,大意是:
“奉圣银教廷审判官、银辉家族之魏特曼·银辉大人谕令:兹定于明日午后三时整,于内环区圣光怜悯大教堂,召见黑金城辖区所有中阶及以上净罪审判官,垂询教务,抚慰同袍。望诸位准时莅临,不得有误。”
文字措辞冠冕堂皇,充满了上位者对下属的“关怀”与“垂询”。
然而,落在赛琳娜眼中,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冰冷的钩刺。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遭劳工的议论声、街道的嘈杂声仿佛都离她远去。
眼眸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被一种“果然如此”的、沉重的了然所取代。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以这样一种她无法回避,也必须面对的方式。
就在她仿佛要在这寒冷的街头化作一尊冰雕时,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心没有多言,只是稍稍用力,将她从呆立的状态中惊醒,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迅速离开了布告板前的人群,拐进了旁边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
巷子狭窄而阴暗,两侧是高耸的石墙,隔绝了大部分阳光和噪音。只有寒风偶尔卷着几片枯叶穿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心将赛琳娜轻轻推到背风的墙边,自己则侧身挡在她面前,隔绝了外面可能投来的视线。
他低头看着依旧有些失神的她,眉头微蹙。
“我也看到上面的内容了。”一心开门见山,“所以...你去吗?”
问完,他没等赛琳娜回答,便自嘲般地摇了摇头,抬手揉了揉眉心:“啊...我简直是废话。你肯定得去,不是吗?”
无论是出于审判官的身份,还是出于对魏特曼——那位她曾经的“标杆”——的回应,抑或是内心深处那份不愿、也不敢在此时显露的逃避,她都别无选择。
“肯定得去...肯定得去...” 赛琳娜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眼神飘忽,刚刚强装出的平静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汹涌的动摇与恐惧。
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一心其实能理解这份恐惧的来源——那是一种源于体制、源于信仰、源于血脉亲情的多重压迫,是一种个体在面对庞大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时,产生的本能战栗。
他看着她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于是伸出手,不是握住她的手腕,而是轻轻覆在她紧攥的拳头上,试图传递一些温度。
“赛琳娜,”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些事情,如果注定无法避开,那就抬起头,去面对它。”
他微微俯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的相交。
“还记得我前两个晚上,对你说过的话吗?”
她猛地抬起头,那时的壁炉火光下,他握住她的手,那句清晰的承诺再次在脑海中回响——
【“如果你有需要,我会出现在必要的时刻。”】
【“帮你完成必要的事。”】
“去吧,赛琳娜。”一心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钢铁般的支撑力,“放心地去。即便在那个场合,你看不见我,也要牢牢记住,明白——”
“我会一直在的。”
不是在你身边,而是在你身后。在你需要的那一刻,我会出现。
赛琳娜怔怔地望着他,望着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不安的绿色眼眸。
巷子外的喧嚣似乎重新涌入耳中,但这一次,那喧嚣不再让她心烦意乱。
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被寒意包裹的心脏,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温热的暖流,渐渐平稳下来。
恐惧依然存在,前路依然未卜。
但那份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孤立无援感,却在这一刻,冰雪消融。
“我会去。”她看着一心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一心看着她眼中重新凝聚起来的光芒,松开手:“好。先回去休息吧,养足精神。我还有点事,想在附近再逛逛。至于炖菜,可以改日再来吃。”
赛琳娜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他一眼,便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小巷,向着香料铺的方向走去。
一心站在原地,目送着她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收敛,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他抬手,动作流畅而自然地将手指探入外套内侧,精准地按下了隐藏在外套之下的ptt,对着空无一人的小巷,低声开口:
“工匠2-1,这里是珀尔修斯3-1。”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调侃,但绿眸中却毫无笑意,此时另一只手上已经举起了EUd手机,屏幕上正是战术地图。
“这两天有空吗?——”
“不要紧张,不是加班任务。”
他微微侧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墙壁,望向了内环区那座名为“圣光怜悯”的教堂方向:
“有一个...私人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