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琳娜·银辉独自走在通往圣光怜悯大教堂的石板路上,纯白鎏金的重甲在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她的脚步比平时要慢,每一步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
圣裁之矛握在手中,缠绕其上的绷带已被提前解除,内环区的气温依旧微凉,却无法让她纷乱的心绪平静分毫。
她在一条岔路口停下了脚步,目光望向远处那高耸的哥特式尖顶。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自他清醒的那一刻开始,已经她脑海中已经盘旋了无数次。
魏特曼叔叔的召见,绝非简单的垂询教务。
那日在金穗庄园的短暂对峙,他眼中锐利的审视,如同无形的枷锁,早已套在她的脖颈上。
这是一场鸿门宴,她心知肚明。
逃避吗?
以她对魏特曼的了解,逃避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甚至可能牵连到...那个此刻不知在何处的人。
想起一心,她心中微微一颤。
他那晚在巷中,在马车里的话语犹在耳边,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可他具体要做什么,却未明说。
她紧了紧手中的圣裁之矛,最终还是迈开了脚步,向着那座象征着信仰与权威,此刻却如同巨兽般蛰伏的教堂走去。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圣光怜悯大教堂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毫无暖意的光斑。
赛琳娜走进教堂侧廊的阴影里,她来得不算早,宽阔的教堂中殿里,已经稀疏站立着约莫十位同样身着审判官服饰的同僚。
黑金城并非圣银教廷的核心主教区,常驻的中高阶审判官本就不多,其中几位并未携带武器,看起来更像是恰逢其会。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
哥特式建筑特有的高耸穹顶仿佛要刺破天际,无数精雕细琢的石像鬼和圣徒雕像在廊柱和飞扶壁上沉默俯视。
巨大的、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十字架悬挂在祭坛正上方,散发着庄严而疏离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熏香、旧木以及石料的气息。
她的到来,显然引起了注意。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银辉家族的身份,总是显眼的。
就在这时,祭坛旁,魏特曼·银辉转过了身。
他今日并未穿着简便的常服,而是换上了一套与她制式相仿、但细节处更为精美繁复的银白色审判官重甲,肩铠上镌刻着银辉家族特有的十字架银辉徽章,彰显着他兼具的骑士地位。
他面容冷峻如岩石雕刻,冰蓝色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
两名身着轻甲、神色肃穆的侍从如同影子般静立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更添其威势。
他结束了与本地教堂一位老神父的低语,缓步从核心的布道位置走下,靴跟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富有压迫感的回响。
“赛琳娜。”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带着惯有的权威,“没想到,真能在这黑金城见到你。”
他微微顿了顿,唇角那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再次浮现:“前两日,在金穗庄园的晚宴上,我似乎瞥见了一位与你身形颇为相似的女士,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毕竟,我们银辉家的审判官,肩负追缉判教者的重任,怎么会以那般...商贾女眷的身份,出现在那种场合。”
他刻意强调了“追缉叛教者”,话语里的试探如同冰冷的针,刺向赛琳娜。
赛琳娜的心微微一紧,但脸上依旧维持着近乎漠然的平静。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他那过于锐利的审视,声音清冷地回答:“魏特曼叔叔。我的确循着叛教者遗留的线索追踪至此,听闻您的召集,不敢怠慢。”
她将理由归于任务,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也最不易被直接驳斥的借口。
魏特曼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只是点了点头:“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便开始吧。”
他不再多言,转身,示意众人跟随。
十余名审判官默默跟在他和他两名侍从的身后,穿过教堂侧面的小门,来到了教堂后方附属的墓地。
墓地空旷而萧瑟,灰色的墓碑林立,枯黄的草叶上残留着未化的积雪。
在这片墓地的中央,一小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此刻正跪着那名看起来年纪不小的半兽人医师,双手被反绑,低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魏特曼在距离数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扫过众人,最后,锁定在赛琳娜身上。
“赛琳娜·银辉。”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墓地里回荡,“此人,经查证,曾多次以行医为名,暗中协助、庇护那些对抗教廷神圣旨意的‘非法走私者’,其行为已构成亵渎之罪。现在,我以圣银教廷审判庭之名,命你,执行净化。”
他的话语如同最终的判决,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赛琳娜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她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半兽人医师,脑海中瞬间闪过了灰爪谷那些质朴而受尽压迫的面孔,再一次闪过了巴尔塔萨尔的临终,那些被教廷压榨的矿工,闪过了艾莉诺那双充满理想与悲悯的暮光紫色的眼眸...
眼前之人,多半又是那个教堂抓来充数的路边无辜者...
良知如同炽热的岩浆,在她胸腔里翻滚、灼烧。
而与此同时,二十多年根深蒂固的教廷训诫,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她的意志。
魏特曼那审视的目光,更是如同实质的压力,笼罩着她。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内心的惊涛,握紧了手中的圣裁之矛,迈步上前。
她计划好了,在最后关头,偏转矛尖,制造假死。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既能暂时保全自己,又能救下这条无辜性命的方法。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没关系,就像镀金村那次一样,他一定会出现的,他承诺过的...
可是,直到此刻,周围除了肃立的审判官们和毫无生气的墓碑,没有任何异动。
一心没有出现,甚至没有一丝一毫他即将介入的迹象。
他真的会来吗?
他会不会因为什么耽搁了?
还是说...他之前的承诺,只是安慰?
怀疑如同毒蛇,开始啃噬她刚刚建立起来的微弱信心。
就在矛尖因赛琳娜独特的灵髓法力的灌注开始散发出微光,即将刺下的前一刻——
魏特曼突然上前一步,右手不知何时已按在了腰间的佩剑剑柄上,只见寒光一闪,那柄细长佩剑已然出鞘,剑尖如同毒蛇的信子般倏然探出,精准无比地向上一挑——
赛琳娜左眼上那用以遮掩灵髓结晶的银白色眼罩,其系带应声而断。
眼罩轻飘飘地滑落,无声地掉在枯黄的草叶上,将她那只被奇异结晶覆盖、正微微颤动的左眼,彻底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暴露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
几乎在眼罩落地的同时,魏特曼空着的左手已然抬起,食指与中指并拢,隔空点向她那再无遮蔽的左眼——一股强大而精准的灵压瞬间降临,在赛琳娜的脑海之中。
“让圣物见证你的忠诚!”魏特曼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赛琳娜左眼那被植入的灵髓结晶猛然被激活。
一股灼热的能量洪流瞬间席卷了她的神经,来自审判庭的监视,开始了。
赛琳娜的情绪本就剧烈波动,那被强制激活的左眼结晶之下,开始渗出淡淡的、如同金属熔融般的淡金色液体,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一股奇异的蜂蜜香气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来。
她背对着其他审判官,无人能看到她此刻脸上瞬间褪去血色的苍白,以及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惊慌与挣扎。
圣裁之矛上的光芒因为能量的紊乱而渐渐变得明灭不定。
在心中,她发出了无声的、绝望的呐喊:
阁下!我到底该怎么办?你在哪?
最终,圣裁的矛尖,带着失控的力量,已然要触及那半兽人医师破旧的衣袍,触及底下温热的胸膛——
砰!一道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精准地撞击在圣裁之矛的矛杆上。
圣裁之矛之上,一团波纹涌起,矛尖也被这股巨大的冲击力猛地带偏,擦着半兽人医师的肋侧,深深扎入了冻土之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然而,还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
两发带着明显抛物线的物体,从不远处的围墙外被精准射入,落在墓地中央,“噗”地两声,爆开大团浓密的、灰白色的烟雾。
烟雾迅速弥漫开来,瞬间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敌袭!”
“保护银辉大人!”
审判官中,两名携带了链锤和长剑的审判官反应最快,怒喝着试图上前,身上灵光闪烁,准备拦截或攻击。
然而,就在这烟雾才开始弥漫的电光火石之间——
轰隆!!
墓地边缘的石砌围墙猛地炸开一个缺口,砖石碎块向内飞溅。
烟尘与白色烟雾混合中,三道穿着本地常见深色粗布衣裤、用围巾遮掩住大半面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破口处悍然突入。
他们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是手中持着的突击步枪。
为首之人动作迅捷,突入的瞬间就已经单膝跪地,举枪瞄准那些升起的奥术护盾,压制射击。
另外两人则配合默契,一人手里的步枪也喷吐着连射的火舌,另一人如同猎豹般扑向那个还跪在原地的半兽人医师。
点射声与奥术护盾被击打的嗡鸣声响成一片。
那医师几乎就在下一刻被扛在了肩上,来者们也是毫不恋战,转身就向着围墙破口的方向疾冲而去。
那两名试图出手的审判官,武器才刚刚举起,目标就已经被掳走。
魏特曼面对混乱的场面,声音陡然提高,带威严与怒意,清晰地下达了命令:“有异端介入净化!立刻追击,封锁周边街道,绝不能让他们逃掉!”
这道命令立刻激起了反应。
在场的审判官们,包括那两名携带了武器的,立刻领命,带着满腔的怒火与职责感,如同离弦之箭般向着围墙破口和教堂其他可能的出口涌去,试图拦截那些胆大妄为的袭击者。
赛琳娜在灵髓结晶过载带来的短暂僵直和混乱中,听到魏特曼的命令。
几乎是本能地,她也强忍着左眼的不适与脑海中的眩晕,握紧圣裁之矛,想要跟随其他审判官一同冲出去——
毕竟,她此刻仍然是圣银教廷的审判官,追击“异端”是她的职责。
然而,她的脚步刚迈出半步,一只戴着金属护手、沉稳有力的大手就猛地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无法挣脱。
是魏特曼。
他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在所有人都被追击命令吸引注意力的瞬间,精准地拉住了她。
赛琳娜惊愕地回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冰蓝色眼眸。只见魏特曼面无表情,另一只手抬起,在她面前,极其迅速而隐蔽地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啪!”
一声轻响,仿佛触动了某个无形的开关。
赛琳娜左眼那被强制激活、不断渗出淡金色液体的灵髓结晶,其内部流转的狂暴能量如同被瞬间掐断,光芒迅速平息下去,只剩下残留的微弱辉光和脸颊上那道已经半凝固的金色泪痕。
那股加剧她痛苦的灵压消失了,左眼的灼热感迅速退去,虽然视野还有些模糊,但混乱和眩晕感减轻了大半。
直到这时,魏特曼才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畔,用极其低沉而快速的声音说道,那语气不再是命令,仿佛卸下了一层厚重的铠甲:
“够了...赛琳娜。”
浓烟依旧在墓地上空弥漫,但核心区域已经稀薄了不少。
远处街道的方向,传来了几声沉闷的、接连响起的爆炸声。
显然是追击的审判官们,遇到了袭击者精心准备的阻击和陷阱。
魏特曼站在原地,松开了赛琳娜的手腕。
他听着远方的爆炸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冰蓝色的眼眸深处,看着眼前眼神依旧带着惊悸与迷茫的侄女,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如释重负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