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是在一阵持续而克制的敲门声中,极其不情愿地挣脱睡梦的。
眼皮沉重得如同焊住,脑海里还残留着昨夜麦酒的浑浊气息和与赛琳娜那个短暂拥抱的微妙触感。
他朦朦胧胧地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是赛琳娜那带着刚醒时特有沙哑的、压低了的声音在与门外的人对话。
他用力眨了眨眼,驱散眼前的模糊,撑起半个身子。
窗外透进的天光已是明亮的白昼,显然时辰不早。
他看到赛琳娜已经站在门边,她似乎起得更早,已经换上了日常的便装,银发简单地束在脑后。
“看来我打扰了某人的好梦?”奥尼尔看到一心坐起来,脸上扯出一个笑容,“来吧,你要的东西已经快做好了。”
一心揉了揉眉心,驱散最后一点睡意,掀开被子,抓起搭在床尾的灰色抓绒衣,随口应道:“就等你这一下了。”
地下室,工作间里,灯管散发着稳定的白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化学药剂、墨水和新纸张的气味。
两名情报支援队的军士正围在中央的长条工作台前,上面铺着静电垫,各种精密的镊子、刻刀、放大镜和奇形怪状的小工具散落着。
台面上展开着的,正是那份几乎可以假乱真的“协议”。
工作台的另一边,用厚重的防火板隔开的空间里,隐约传来枪油的气味,那正是军械库。
“老大。”两名军士看到一心进来,点头致意。
一心走到工作台前,目光落在文件上。羊皮纸做旧得恰到好处,边缘带着自然的磨损和微卷,墨迹的色泽与渗透感几乎与他在金穗庄园书房里瞥见的原件一模一样。
他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一下签名处的墨迹,感受着那模拟出的、微凸的干涸墨水触感,又轻轻捻了捻纸张的边缘。
“怎么样?”奥尼尔问道,虽然自信,但依旧需要一心的最终确认。
“几乎完美。”一心由衷地赞叹,ISt团队的手艺完全符合他的预期。
“纸质触感,九成五相似。墨迹凸起感,几乎一样。几乎挑不出毛病,光是看,绝对够了。”
他顿了顿,指尖在其中一处签名的边缘反复摩挲了几下,微微蹙眉:“这个笔画结尾的飞白,原件的墨水渗透带有一种独特的‘毛刺感’,这里可以再调整一下,只是精益求精。”
工程军士立刻凑近,将额头的放大眼镜放下,仔细观察一心指出的地方,片刻后,他抬起头:“明白了老大。半小时,可以微调。”
奥尼尔点了点头,随即神色转为严肃,看向一心:“还有个问题,昨天你回来前我问过莱戈拉斯和银辉小姐。”
“关于文件上可能被施加的认证性魔法符文或者灵髓印记。但他们俩都无法确定教廷和粮食巨头具体使用了哪一种保密术式,种类太多了。所以,他们也没办法赋予对应的‘灵髓波动’。”
他摊了摊手:“这是最大的风险点。如果对方有精通此道的人,一探知就会露馅。”
一心点了点头,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这个漏洞在他的预料之中:“我明白。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好了。只要内容准确无误,第一眼的观感能够蒙混过去,我们就有了操作的空间。”
“你有数就行。”奥尼尔拍了拍他的肩膀,“东西半小时后给你送上去。”
“对了,”一心叫住准备转身去忙的奥尼尔,“投影仪和配套的电池,帮我准备一套,我晚点要用。”
奥尼尔挑了挑眉,没多问,只回应立刻准备。
一心很清楚,一份没有灵髓波动的完美赝品,本身就极不自然,必然招致怀疑。
与其在对方专业的领域徒劳地辩解,不如将他们的认知,引导至一个他们完全陌生的领域——用他们无法理解的“神迹”,来重新定义“真实”。
就像赛琳娜第一次见到阁楼的蒙皮时一样。
当夜幕彻底笼罩黑金城,外环区的喧嚣并未停歇,只是换了一种更为粗粝、直白的节奏。
一心和赛琳娜再次踏入了“醋栗与信纸”酒馆。
与上次来时相比,此时的酒馆冷清了许多。
大部分桌椅空着,只有零星几桌还有客人在低声交谈,或是独自趴在桌上,对着空酒杯发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疲惫收场后的沉寂。
一心径直走到柜台前,将那张霍姆给予的、画着特殊记号的羊皮纸推了过去。
酒保放下杯子,拿起羊皮纸,就着昏暗的油灯仔细看了看,尤其是背面的某个不起眼的折痕。
他点了点头,将羊皮纸递回给一心,然后沉默地转身,从酒架后拿出两个粗糙的木杯,舀了两杯颜色深浊的麦酒放在柜台上,用眼神示意他们等待。
大约半小时后,那个熟悉的身影——霍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酒馆门口。
他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门边的阴影里,对着他们的方向,微微侧身,伸出手,做了一个简洁的“请”的手势。
七拐八绕之后,目的地依旧是一栋废弃的民居。
屋内依旧空旷破败,但这一次,那位紫袍老者没有再隐藏于二楼的阴影里。
他就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入口,望着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权杖上的灵髓原石在昏暗中散发着稳定而内敛的微光。
“东西,带来了?”老者开门见山,苍老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目光直接落在了一心身上。
一心脸上浮现出轻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不紧不慢地从战术斗篷的内侧口袋里,取出了一个用防水油纸仔细包裹的细长卷轴。
他解开系绳,将卷轴展开,伸出手,将文件递了过去。
霍姆上前一步,恭敬地接过,然后双手捧着,递到了紫袍老者的面前。
老者接过文件,并未急于细看内容,而是先用指尖感受了一下纸张的质地,又仔细审视了墨迹的颜色和纹章的细节,眉眼间先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缓缓舒展开来。
但随着他审视的持续,那舒展的眉头又渐渐蹙起,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
他握着它,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一心:“行文和格式,完全就是教廷枢机文书院的手笔,分毫不差。”
“里面提到的补贴比例和附加条款,也与我们听闻的消息对得上...”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但是!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任何一点应有的灵髓波动?!教廷绝不会在这种级别的文件上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说!你到底是从哪里,用什么方法得到这份文件的?!”
霎时间,霍姆的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剑剑柄上。
赛琳娜的斗篷下,肌肉瞬间绷紧,右手微微抬起,已然做好了应对冲突的准备。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质疑和敌意,一心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丝毫紧张,反而带着点“果然如此”的了然,甚至有一丝“终于问到点子上”的玩味。
“大人,”他迎着老者审视的目光,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无奈,“您觉得,一份被施加了未知防护术式、可能带着追踪印记、甚至一碰就会惊动教廷的‘原件’,我敢就这样原封不动地,带到您面前吗?”
他摊了摊手,做了一个“您想想看”的表情:“就算我敢拿,您...真的敢收吗?那恐怕不是凭证,而是一份送给教廷,将我们一网打尽的请柬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慌不忙地从斗篷下取出了那个从奥尼尔那里借来的投影仪。
“我们有一种独特的...‘影像记录术式’。”一心用一种介绍性的口吻说道,手指在投影仪侧面轻轻一按,“可以回溯特定时间内发生过的景象片段,以此来证明这份文件的真伪。”
“请看。”
一道清晰的光束瞬间从投影仪前端射出,打在对面相对平整、颜色较浅的墙壁上。
昏暗的房间里,墙壁上骤然显现出晃动的、但却异常清晰的动态影像——正是那晚一心潜入金穗庄园的影像,大部分,正是隐藏在领结的摄影机录下的。
画面中,是庄园华丽但寂静的走廊,一心正快速而无声地移动。
紧接着画面快速一转,对准了书房门口,一个穿着卫兵铠甲的身影出现在墙上。
“锵——!”几乎是同时,房间内响起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卫兵!”霍姆在看到墙上出现卫兵影像的瞬间,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拔出了半截短剑,眼神惊疑不定地在一心和墙壁上的影像之间来回扫视,仿佛那卫兵下一秒就会从墙里冲出来。
“霍姆!”紫袍老者低喝一声,声音中带着威严,权杖顿地。
霍姆闻声,强压下惊悸,缓缓将短剑推回鞘中,但眼神依旧死死盯着墙壁,充满了警惕和不可思议。
最后,是书房内部,镜头聚焦在摊开的协议文件上,上面的文字和纹章清晰可辨,甚至能看到一心戴着白手套指向条款的特写。
画面定格,一心关闭了投影仪。
房间内重新陷入昏暗,只有从木板缝隙透进的微光,以及众人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如两位所见。”一心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我确实进入了金穗庄园,亲眼确认了这份协议的内容。”
“在我们独特的‘收取’过程中,那些灵髓法术已被‘滤除’。”
他巧妙地用“滤除”来解释为何伪造文件没有灵髓波动,并将其归咎于他们“术式”的特性。
“我们呈上的,是剔除了危险陷阱、保留了核心信息的‘纯净’凭证。毕竟...”他语气诚恳,带着一丝反问,“您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和我们的能力证明,还是一个可能将我们双方都暴露在教廷目光下的魔法信标?”
紫袍老者死死盯着一心的眼睛,似乎想从那双平静的绿眸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或闪烁。
但一心只是坦然回望,眼神清澈而笃定。
几秒后,老者紧绷的面容才微微松动,那锐利的目光渐渐收敛。
他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解释,或者说,在目前阶段,他选择相信这份文件内容的真实性,以及眼前这个“行商”所展现出的、超乎寻常的能力。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伸手,将卷轴递还给旁边的霍姆。
霍姆双手接过。
然后,在众人注视下,紫袍老者伸出一根手指,他手中的权杖顶端,那颗灵髓原石骤然亮起,一小簇炽白的火焰凭空出现在他指尖。
他屈指一弹,那簇火焰轻飘飘地落在霍姆捧着的卷轴上。
“呼——”
羊皮纸卷瞬间被点燃,火苗贪婪地舔舐着上面的文字和纹章,迅速将其化为一片飞舞的、带着焦糊气味的黑色灰烬。
“谨慎是必要的品质。”老者看着最后一缕火苗熄灭,灰烬飘落,才缓缓开口,算是为刚才的质疑做了定论,也默认了一心的解释。
随即,他稍微提高了音量,对着空无一物的房间后方说道:“出来吧!”
话音落下,房间内侧一扇原本紧闭的、通往更深处的破旧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从门后的阴影里,走出了两个人。
左边一人,身高只到常人胸口之下,但异常敦实宽阔,仿佛一个正方形的铁砧。
浓密如火的红褐色胡须编成复杂的辫子,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如同熔炉火花般的眼睛。
他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深棕色皮革工作围裙,外面罩着一件代表符文工匠行会的半身斗篷——只是这“半身”斗篷的长度,对于矮人来说,下摆几乎已经拖到了地面,走起路来颇有些滑稽,但他本人却毫不在意,步履沉稳如山。
右边一人,则与矮人形成了鲜明对比。身形高挑瘦削,肤色是影族特有的暗紫色,在微弱光线下泛着类似鹅绒的质感。
她有着精灵般的尖耳朵和精致五官,但眼神却更加深邃幽暗,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穿着一袭毫无装饰的哑光黑色斗篷,如同融入了背景的阴影,正是情报巨头麾下成员的典型装扮。
一心看着这对比鲜明的组合,尤其是那矮人几乎要被自己斗篷绊倒却又浑然不觉的沉稳模样,心中忍不住暗自吐槽:
‘神神叨叨的...还有这矮人大叔,这斗篷定做的时候是按人族身高裁的吧...’
尽管内心腹诽,但他的身体依旧站得笔挺,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询问意味的表情,看向紫袍老者。
老者用权杖虚引了一下:“这两位,是我们在符文行业,以及...信息流通领域的朋友。他们同样对你,以及你背后的‘会长’,抱有浓厚的兴趣。”
那矮人工匠双手抱胸,粗声粗气地开口,声音如同岩石摩擦:“小子,你刚才那手‘术式’和装置有点意思。不过,光靠偷鸡摸狗和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可撑不起你嘴里那么大的盘子。”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矮人特有的直率和对实际利益的看重。
而那影族代表则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一心,仿佛在评估,在计算,在从他的一举一动中读取着远超语言的信息。
一心脸上那抹从容的微笑再次浮现。
他知道,凭借演示带来的震撼效果,他已经成功地将对方的注意力从文件的真伪,转移到了他所展示的“能力”本身之上。
舞台的帷幕,正向他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