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福音会教堂钟楼的阴影里,一心利落地拆卸着tAc-50枪口的抑制器。
他最后望了一眼远处那栋已然恢复平静的“圣光怜悯”大教堂,赛琳娜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返回的方向上。
他将拆下的抑制器收好,熟练地折叠起枪托,将这杆能够决定数百米外生死的大杀器仔细装入长条形武器袋中。
动作流畅,心绪却不像动作那般平静。
魏特曼最后那穿透虚空般的对视,以及赛琳娜在房间里与他对谈后隐约流露的释然,都在他脑海中盘旋。
这是一步险棋,但似乎...走对了。
背起沉甸甸的武器袋,他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沿着钟楼内部狭窄的旋梯下行,离开了这个监视了半日的据点。
...
“林语香料铺”二楼的房间内,夜色深沉。
赛琳娜躺在床铺上,眼皮沉重地阖着,却并未陷入真正的安眠。
日间墓地的喧嚣、魏特曼叔叔冰冷与温和交织的面孔、烟幕弹的刺鼻气味、还有那险些染血的矛尖...所有画面光怪陆离地搅在一起,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混沌边缘,墙角,那柄未被绷带缠绕的圣裁之矛,仿佛活了过来。
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如同蚊蚋振翅,钻入她的耳膜。
随即,那声音骤然放大,化为无数纷乱、凄厉、充满怨怼的絮语,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审判官大人!我...我只是想用草药救活我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这就是异端?!”一个妇人濒死的哀嚎,带着浓重的乡村口音。
“你确定吗?赛琳娜·银辉...确定这条路上...只有鲜血才能浇灌出所谓的‘纯洁’?”一个模糊的、穿着破烂学者袍的身影在烈焰中质问,眼神灼灼。
“银辉家的刽子手!你们的主神...听得见我们的诅咒吗?!”愤怒的咆哮,来自一个被她亲手钉穿胸膛的兽人战士。
这些是她“净化”过的亡魂,是他们临终前最浓烈的情绪碎片,此刻被圣裁之矛无情地翻搅出来,在她意识中肆意冲撞。
然后,一个清晰而温柔,却又带着无尽悲悯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嘈杂,轻轻响起:“我的小星星...”
是艾莉诺堂姐。
场景倏忽变换,不再是血腥的刑场,而是银辉家族庄园后那片开满白色小花的山坡。
年轻的艾莉诺穿着素雅的长裙,坐在她身边,暮光紫色的眼眸望着远方逐渐沉入地平线的夕阳。
“你还要在这条...被鲜血和教条铺就的路上...走多远呢?”艾莉诺的声音如同叹息,“看看你的手,它们本该用来拥抱生命。”
梦境中的赛琳娜低头,看见自己稚嫩的双手沾满了粘稠的、无法擦去的暗红色。
就在这时,圣裁之矛本身的意识,那股冰冷、古老、毫无感情波动的意念,也插了进来,如同洪钟大吕在她灵魂中震荡:
“工具...亦或守护者...”
“杀戮...亦或救赎...”
“选择吧...持矛者...你的道路...并非唯一...”
矛身在她看不见的墙角,细微地颤动着,散发出只有她能感知到的、冰冷的灵髓波动。
“不...不是我...我不想...”她在梦魇中无意识地呓语,身体微微蜷缩,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楼下传来些许压抑着的吵闹声,夹杂着几声粗犷的低笑。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足以穿透楼板。
是那些参与今晚行动、刚刚被一心“犒劳”完的情报支援队队员们回来了。
尽管带着任务后的疲惫,但年轻人聚在一起,总免不了有些许兴奋的余波。
这阵响动,也将赛琳娜从那个充斥着亡魂絮语与家族回忆的噩梦中猛地拽了出来。
她倏地睁开眼,冰蓝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缩,胸口微微起伏。
梦境的残影还在眼前晃动,圣裁之矛的低语仿佛仍在耳畔回响。
她坐起身,冰冷的空气触及皮肤,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只穿着一身单薄的丝绸里衣,勾勒身形,银色的长发有些散乱地披在肩头,几缕发丝黏在了微湿的额角,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墙角那柄圣裁之矛。
在稀薄的月光下,它的矛身泛着不祥的金属光泽,那些萦绕不去的低语仿佛还在从那里散发出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与不安攫住了她。
她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墙角,一把抓起了圣裁之矛。
然后,她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拿起旁边放置的、干净的白色绷带,开始一圈一圈,沉默而固执地缠绕上矛身,试图将那冰冷的光芒和扰人的低语一同封印。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心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走了进来,他身上还残留着麦酒的淡淡醇香和炖菜食物的混合气味,脸色微红,眼神却依旧清明。
他看到跪坐在地上、只穿着单薄里衣、长发散乱的赛琳娜,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他惯有的、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
“哟,我们尊贵的大小姐,”他靠在门框上,语气轻松,“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睡?是在等着给我这个晚归的可怜人开门吗?”
赛琳娜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缠绕绷带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这项工作中。
一心脸上的戏谑慢慢收敛了。
他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微光,走到她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肩膀几乎要碰到她的。
他侧头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紧抿着。
“看你这样子...”他放轻了声音,“做噩梦了?真是稀奇,我们杀伐果断的大审判官,也会被噩梦困扰吗?”
赛琳娜缠绕绷带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地板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只有绷带摩擦矛身的细微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一心以为她依旧不会回答时,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低低地响起:“它...在对我说话。又一次...”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被绷带逐渐覆盖的矛身上:“只要我忘记用绷带遮盖它...松懈下来...那些死者...还有艾莉诺的声音就会...涌入我的脑海...”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说出这些话需要巨大的勇气:“我分不清...这究竟是圣物对我的诅咒...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启示。”
一心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等她说完,他才在地上挪动了一下,靠得更近了些,温热的体温若有若无地传递过去。
“所以,”他目光落在那些洁白的绷带上,“这才是你一直给它绑上绷带的真正原因?只是为了...隔绝那些声音?”
赛琳娜默认了。
一心斟酌着词语,声音平稳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也许...它并不是在诅咒你,赛琳娜。也许它是在帮你...用一种激烈的方式,帮你记住。”
“记住什么?”
“记住每一个选择的份量。”他转过头,绿眸在昏暗中认真地看着她,“记住你手握力量时,所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带来的后果。它一直在帮你记着。”
赛琳娜缠绕绷带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她将几乎要被完全包裹的圣裁之矛轻轻放在地上。并拢的膝盖上,双手支撑着自己,然后慢慢紧握成拳。
泪水毫无预兆地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深色的地板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她没有发出啜泣声,肩膀微微颤抖着,仿佛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裂。
“阁下...”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迷茫与恐惧,“我害怕...当所有信仰崩塌之后,当过去所坚信的一切都变成谎言和虚妄...我还剩下什么?我...该成为什么?”
一心看着她脆弱得如同迷途孩童般的模样,心中那处柔软的地方也似乎被轻轻触动。
他没有伸出手为她擦泪,只是用无比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回应:“那就信仰你自己,赛琳娜。信仰你内心深处那份从未泯灭的良知,信仰你敢于质疑、敢于追寻真实的勇气。”
他顿了顿,语气笃定如磐石:“以及,我会一直在的事实。”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赛琳娜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一心似乎觉得气氛太过沉重,试图用他惯常的方式调剂一下,语气变得轻松了些:“当然,可别跟莉莉安那家伙一样,把我奉为什么神明来崇拜了...她就算了,你可是个正经的神职人员,我可受不起。”
“莉莉安...?”赛琳娜抬起泪眼,有些茫然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随即,一丝异样情绪闪过眼底,“之前是永青王国的莉兰妮,现在...又有了一个莉莉安...阁下您,还真是...很有人缘呢。”
一心张了张嘴,正想解释——
“阁下。”
赛琳娜却突然打断了他,她转过头,冰蓝色的眼眸虽然还噙着泪水,却异常清晰地看向他。
“您还记得,在琥珀港,您欠我一个人情吗?”她轻声问。
一心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怎么?这么快就要兑现?我还在想你会用这个人情让我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
“是的。”赛琳娜看着他,目光清澈而直接,“现在,我要兑现它。”
说完,不等一心反应,她忽然伸出手,身体前倾,轻轻地、却毫无保留地拥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一心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他能感觉到她单薄里衣下身体的微凉,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属于审判官制式清洁用品的冷冽香气。
她没有索取强大的力量,没有寻求确切的答案,没有要求他承诺未来。
只是索要了一个拥抱。
一个短暂、安静,却仿佛倾注了她此刻所有不安、迷茫、以及初生信任的拥抱。
一心那抹惯常的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只是这一次,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和。
他抬起手,毫不犹豫地回抱了她。
“这个回报...”他低声回应,“...我很乐意支付。”
忽然,赛琳娜埋在他肩头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嫌弃:
“阁下...现在有点臭...”那是麦酒、食物和冬日室外寒气混合的味道。
一心:“那我走?”
几乎是同时,他感觉到环在他背后的手臂收紧了些。
赛琳娜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依赖: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