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意识潜航的成功,如同在漆黑的密室中点燃了一支蜡烛,虽然光芒微弱,却足以照亮近处物体的轮廓,并揭示出这个密室远比想象中更加广阔、更加复杂。南曦带回的关于“信息低语”的分类和那转瞬即逝的“其他目光”的直觉,让团队意识到,高维空间并非一个空无一物的抽象几何结构,而是一个充满活性信息、可能存在着某种“生态”的领域。
接下来的几次潜航,南曦的任务重心从环境适应和基础测绘,转向了更深入的信息感知与解析。她需要像一个人工智能学习识别图像中的猫狗一样,学习在这片“信息的海洋”中,识别出有意义的“信息物种”和“信息流”。
这个过程极其艰难。高维信息并非以线性、逻辑化的方式呈现,它们更像是一种全息的、多义性的“体验包”。一段信息可能同时包含视觉、听觉、概念、情感甚至物理规则暗示。南曦必须训练自己的意识,以一种超越逻辑、更接近于直觉和模式识别的方式,去“理解”这些信息。
在顾渊和王大锤的协助下,他们开始尝试建立一套初步的“高维信息分类学”。
首先,他们确认了南曦之前感知到的“宇宙背景噪音”。这是一种无处不在、均匀分布的微弱信息场,如同高维空间的“海洋背景声”。它似乎不携带特定意图,更像是高维真空本身的固有属性,是维度活动的基础“白噪音”。王大锤推测,这可能是“原初振动”在高维层面的某种表现,或者是无数微观维度涨落叠加后的宏观效应。
其次,是那些带有明显“结构”和“模式”的信息流。南曦逐渐学会了区分几种不同的类型:
1. 物理定律片段:这些信息流呈现出极其优美、简洁的数学结构,像是某种宇宙基本定理在高维空间的“源代码”或“投影”。南曦无法直接理解其全部数学含义,但能感受到其内在的和谐与必然性。有些片段与她所知的物理定律对应,但更多的,是完全陌生、暗示着未知相互作用力的数学表达。
2. 历史信息烙印:这是最让顾渊兴奋的发现。南曦在某些相对稳定的信息区域,感知到了一些模糊的、仿佛“记录”着过去事件的片段。这些信息并非像视频回放,而更像是一种“因果痕迹”或“事实沉淀”。她曾捕捉到一段极其古老、几乎消散的信息,其中蕴含着恒星诞生时剧烈的核聚变和引力塌缩的“感觉”,其时间尺度远在太阳系形成之前。
3. 意识活动回响:南曦确认,某些信息模式确实与意识活动相关。它们带有一种独特的“主观色彩”和“意图性”。有些回响微弱而杂乱,像是低等生物本能的意识碎片;有些则清晰、复杂,蕴含着强烈的情感或抽象思维。她甚至隐约感知到一些与她自身意识频率略有共鸣的、极其遥远而古老的回响,仿佛是人类远古祖先中,那些最具灵性者在特定状态下的意识突破了维度屏障,留下了淡淡的印记。这为神话中“圣人感通天地”的说法提供了另一种可能的解释。
然而,最令人不安的,是南曦之前感觉到的那类与“引力涟漪”和“混沌低语”相关的信息。她将它们归类为:
1. 干预与清理痕迹:这些信息模式通常结构庞大、严密,带着一种非人性的、冰冷的“目的性”。它们不像自然形成的物理定律,也不像生命意识的自然流露,更像是一种被精心设计的“程序”或“工具”运行后留下的痕迹。南曦在潜航中,曾小心翼翼地接近一段相对清晰的此类信息。她感受到的是一种旨在“重置”和“归零”的强烈意图,一种对复杂结构和信息熵增的强制性抹除。这段信息给她带来的精神压力远超其他类型,意识锚点发生器都发出了过载警告。她确信,这绝对与导致史前大灭绝的“引力涟漪”同源,是某种宇宙尺度“清理机制”在高维信息层面的直接体现。
除了对这些相对静态或缓慢变化的信息结构进行分类,南曦还开始感知到一些动态的“信息流”。它们如同海洋中的洋流,在高维空间中沿着特定的“通道”或“梯度”流动。
有些信息流似乎源自某些未知的“源头”,流向另一些“汇聚点”。南曦无法确定这些源头和汇聚点是什么,是自然形成的维度结构,还是某种存在的“居所”?她曾尝试追踪一道微弱的信息流,但其路径很快消失在感知范围的边界,仿佛流向了一个更加深邃的维度层面。
另一些信息流则表现出明显的“广播”特性,从某个中心点向四周扩散。南曦捕捉到过几次极其短暂、信号微弱的“广播”,其内容无法解析,但模式与她之前感觉到的“其他目光”所带来的那种非人关注感有些类似。这让她怀疑,是否有一些存在,正在高维层面进行着某种形式的通讯?
“这不仅仅是一片信息的海洋,”南曦在汇报中总结道,她的脸色因精神消耗而苍白,但眼神灼灼,“这是一个……活着的生态系统。有基础的能量流(宇宙背景),有固定的‘地理’结构(物理定律区域),有沉淀的‘化石’(历史烙印),有生命的‘痕迹’(意识回响),有……人为的‘工程’痕迹(干预痕迹),甚至还有动态的‘生物’活动(信息流和广播)。我们就像刚刚学会浮潜的人,在珊瑚礁的边缘,窥见了一个庞大而复杂世界的一角。”
这个比喻既形象又令人震撼。他们将高维空间视为一个可以探索的“领域”,而这个领域本身,可能存在着它自己的规律、历史甚至……居民。
“那么,‘混沌低语’和那个意识病毒,在这个生态系统中,属于什么?”顾渊提出了关键问题。
南曦沉思片刻,回答道:“它们不像自然形成的‘物种’。更像是一种……‘病毒’或者‘入侵物种’。它们携带着强烈的破坏性和同化性,其信息结构旨在瓦解其他信息结构的自洽性。我认为,它们可能源于那些‘干预痕迹’,是某种清理机制的……次级产物或者武器化应用。”
这个推测将“播撒者”引发的灾难,与宇宙尺度的清理机制联系了起来,使得威胁的层级再次提升。
王大锤则更关心技术应用:“如果我们能更深入地理解这些信息流,尤其是那些物理定律片段,我们是否有可能……直接从这里读取到超越我们现有知识体系的技术?或者,利用这些信息流进行超光速通讯?”
“理论上有这种可能,”南曦谨慎地回答,“但风险巨大。主动拦截或解读那些强大的信息流,就像在激流中试图捕捉特定的鱼,很可能反而被水流卷走。而且,我们无法确定信息的‘源头’是否会对此产生反应。”
随着对信息海洋探索的深入,团队在兴奋于无尽知识可能性的同时,也愈发感到自身的渺小与处境的风险。他们不仅在探索一个物理空间,更是在探索一个充满活性信息、可能存在着其他智能、并且运行着某种残酷清理机制的复杂生态系统。
每一次潜航,都像是在雷区中跳舞,既要小心翼翼地采集珍贵的知识之花,又要时刻警惕脚下可能引爆的毁灭性能量,以及黑暗中可能窥视着的未知目光。
信息的海洋浩瀚无垠,而他们的航船,才刚刚启航。